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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4:47:00 作者: 孤荷
溫廷舜垂著眸,神態掩藏在薰爐的青煙燭火之中,那一本看了一半的書闔上,攏入袖囊之中。空氣里瀰漫著清軟的青梅香氣,是從她的髮鬢間泛散而來,她的髮絲絞乾了,但湯池裡的香料縈繞不去。
他離得近了,便能覺知到。
溫廷舜淡淡地攏著眉心,神思有些被這香氣牽著,繼而覺知到一種隱微的異樣,如一株喜陰的苗,在心內不知不覺破了土,他頗感凜然,不著痕跡斂住神思,往外挪出了三寸,視線集中落在溫廷安執筆的皓腕,以及在墨紙之上摹寫的瘦金體上。
片晌,她寫完了一遍寒食帖,他便面無表情地說了聲停,指著墨字的幾處地方,說這幾個關捩之處該用重筆,又指了指她懸腕的姿態,沉腕不足,筆勢與意態仍舊不夠遒勁。
溫廷安自是不知溫廷舜為何會突然給他一張冷麵,不過,他給她冷麵還少麼?她早已司空見慣,回望了一番字帖,照著溫廷舜的話再摹寫了一回,該重的地方,都沉了腕去寫,結果書畢,只見溫廷舜抿了抿薄唇,說她矯枉過正,徒用蠻勁,失了骨魄。
溫廷安又照著他的建議重摹一回,這廂仍舊閻王鐵面。
第一次腕力不逮,第二次蠻力過猛,第三次骨肉俱失,時而久之,溫廷安算是明白了,溫廷舜這廂一定是在故意折騰她,她是長兄,不是可任人拿捏的軟柿子,她也是有脾性的。
她看著自己三番寫得寒食帖,與那碑帖上先帝手術的字,雖一時難以望其項背,但絕不算差。
眼下,溫廷安皮笑肉不笑地道:「為兄資質鈍,這般下去,縱然寫至天亮,怕是亦收效甚微,不若這般,幼弟便教為兄寫上一回,如何?」
——教他?
溫廷舜眸色半落,視線落在了她的指節上,長兄的手偏近女相,亭亭如軟玉,膚白如膩脂,看上去既幼且滑,柔弱無骨。
情不自禁地,想起數日前一個拂曉的黎明,日色昏昧如霧,帳帷靜緩翻飛,車壁內掌著一豆酥油燈,風雪的窸窣清聲繚繞內外,溫廷安將手輕輕覆在他掌心腹地,那一抹溫軟的觸感,在他心尖上草長鶯飛,甚至,這人有意無意捻住了他虎口,指尖在長繭的肌膚撩刮,他連呼吸都輕了一截,溫廷安是斷袖,做這等輕薄之舉,他本應生厭才是,可是,他只聽到了心率漏跳一拍的空茫聲,指腹悄然捏緊了虎口。
溫廷舜明顯覺知到,方才所思之事,甚至是三番為難溫廷安的話辭,顯然超乎了他尋常的理智,循理而言,他不當這般不理智,更不當去追溯起這件事。
扃牖外是墮指折膠的料峭春寒,書齋之中薰爐炭火燒得正旺,他無端殊覺周身掠過一陣難以言喻的滾燙。
溫廷安不知這位二弟如何作想,他思緒從不外泄,但她是在蓄意激他,她故意露出了不耐,便是讓令他知難而退。他顧忌她是個斷袖,此前她但凡觸著了他,他是避之唯恐不及。
溫廷安復又以退為進,柔聲道:「二弟不願也罷,其實,耽擱二弟學業本就不好,呂祖遷呂齋長的瘦金體不錯,為兄不若明日請教他為好。」後日便是升舍試,明兒請教,多少有些臨時抱佛腳之嫌,呂祖遷素來視她為競爭敵手,同坐一榻,少不得風雲洶湧,但他既然肯給她送《新律》,說明就是刀子嘴豆腐心,教教書法,也不見得他不會同意。
溫廷舜自是知曉溫廷安與呂祖遷關係甚善,靜默幾息,疏淡地道:「明日學便是過於遲了,我教長兄寫一回罷。」這便是願意教他的意思。
溫廷安怔忪一晌,沒了響聲。
溫廷舜面無表情,自溫廷安的右側款款起身,一步一步繞至她的身後,此一瞬,一道峻挺修直的深色人影,由遠及近籠罩住她,隨著那人的俯近,她鼻尖縈繞著一團沉香雪松的涼冽氣息,那一股隱微的壓迫感,撲面而來,溫廷安下意識垂落眸心,因是拘謹侷促,蝴蝶骨繃緊微微繃直,儼似一尾折翼的蝶,後頸也泅染了一絲淺淺暈色。
溫廷舜到了她身後,伸出一隻骨節勻亭、指節修長的手,指腹捂著她的手背與指根,是柔膩與粗糲的廝磨,她只能感受到少年的溫熱,她執著湖筆的掌心腹地,竟是微微滲出一層黏膩的薄汗。
力道不輕不重,是剛剛好能掣肘她書字的力度,拿捏得極為到位,她不易掙脫,但他也不會弄疼她。
「筆勢要沉,側鋒要疾,運杆要穩。」溫廷舜垂落視線,鴉黑的睫羽掃落一片霾影,洞察不出絲毫的思緒,嗓音如沉金冷玉,一面道,一面推握著她的手,陸陸續續寫下一行字。
彼此的手肘緊偎相貼,距離隨著字字寫畢而更加拉近。
溫廷安自始自終都垂著眼,視線看著字帖上一行又一行的字,不得不說,溫廷舜的書學造詣確乎是極高的,經他教授寫出的瘦金體,與她自個兒寫的瘦金體,兩番對比,竟是有著雲泥之別,她的字過於輕秀了,不夠遒勁,摹字之時只學得了外在皮毛,而溫廷舜教她寫得字便是不一樣了,骨魄與文氣俱在,端的是入木三分。
如此想來,溫廷舜剛剛所述的闕漏,她確乎是存在的,她寫得不夠好,還能寫得更好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