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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4:47:00 作者: 孤荷
    溫廷安身上生了些涼沁沁的寒意,自己這兩日的一舉一動,這位阮大人怎的知曉得一清二楚?莫非是他遣了人早在暗中窺察?

    溫青松眉心深鎖,頗為躊躇:「大人您有所不知,廷安生性慧黠頑劣,做任何事,大抵是依仗一些小聰明的伎倆,您說他課試能奪頭籌,怕只不過是臨時抱了佛腳,僥倖奪魁罷了。再者,劣孫平素廣結人脈,待人之道端的是長袖善舞,鍾瑾為人淳直,有浩然之氣,定是教劣孫糊弄了,這一點是劣孫做得不對,我今後勢必嚴厲教誨。論才氣與君子之風,還是當屬廷舜好些,二房的溫廷涼與四房的溫廷猷,亦是良才佳木,不過就是年歲小了些……」

    阮大人的嗓音一霎地淡了了幾分:「溫太師,您老三番五次阻薦令嫡孫,字裡行間明貶暗褒,論真實用意,是欲保住你們溫家的嫡出血脈罷?」

    溫青松在短瞬的緘默之後,道:「謹言慎行,君子不立於危牆之下,溫某也自有近憂遠慮。」

    阮大人道:「不引薦令嫡孫,是不欲讓溫家摻和入元祐議和的新案里,引薦庶子,或是其他房的少爺,跟阮某做事的話,他們大抵是九死一生,假或殉命,溫家便能建功立業,他們的命,倒無甚所謂了。這便是溫太師的考量,此話對否?」

    此話一摞,滿堂岑寂如謎,一歲前的元祐議和舊案,一直是溫家不願去觸碰的心結,這位阮大人說著這般話,偏生便是往眾人的傷疤上撒鹽。

    須臾,只聽溫善晉淡淡地輕咳了一聲,溫沉地道:「淵陵,你不若跟老太爺交個底罷,否則,老太爺倒是同我生了嫌隙,認為我是借大理寺之手向溫家討人。」

    話落又是一番長久的靜默,不知是滿堂的人靜候阮大人開口,還是靜候著溫青松發聲。

    只見阮淵陵聽了這話,朗聲一笑,「既然是老師敞開了天窗,如此,也請溫太師恕阮某直言,據阮某布下的暗樁說,刑部日前捉了梁庚堯,獲悉此人竊走了畫學院張姓待詔的一幅洛城防禦圖,欲於翌夜在西廊坊與另一位諜者接頭,樞密院已經派遣禁軍駐紮於西廊坊,意欲捉拿另一位諜者,但阮某收到諜報,禁軍之中亦是混有細作,此番接應,怕只是有詐,大理寺亟需在禁軍趕到之前,擒拿住諜者。」

    溫青松悉身起了戰慄,心中升起一番惕意,話辭蘸染了些許凜色,道:「大人想讓廷安摻和此事?他年歲尚小,如何懂得擒拿金賊,又如何抵禦的了禁軍?再者,三日之後的升舍試迫在眉睫,我不欲讓他想旁的,一心專用於念書便好。更何況,擒拿禁軍細作,茲事極是體大,大人可去尋三法司商議,可上報予監察院,可奏請聖人,總而言之——不當是溫家該管的。」

    溫青松保守且持靜,三言兩語,便將阮淵陵所述之案,與崇國公府撇得一乾二淨,當下,只聽一記冷茶潑入硯台的聲響,阮淵陵的嗓音驟地沉了幾分:「教人雙耳不聞國是,一心只讀賢書,這便是溫太師的育才之道?當今聖上偃文興武,朝內宦豎掌內中饋,朝外龐家權傾朝野,其背後的宰執站位亦是博大,你們溫家日漸疲敝,憑科舉入仕,就便能出人頭地,光耀宗族門楣,又談何容易?」

    阮淵陵沉聲道:「此番大金諜者接連潛入洛陽,在官設書院、太學院、國子監,甚至於聖人腳下的三舍苑,都能覓其蹤影。三月便是春闈,值此關鍵時刻,為何金人行跡如此猖獗,是因元祐議和這一樁舊事!時局動盪,民心四離,只消與元祐議和此案蘸染了半絲半毫干係,勢必皆難逃一劫,你們溫家便是首當其衝,覆巢之下,又豈有完卵?擒拿金賊事小,但這大鄴的江山社稷眼看不保,官家若是要發落,怕是頭一個發落的便是溫家,值此遭際,溫廷安作為崇國公府的嫡長孫,還有獨善其身之可能麼?」

    溫青松重重咳嗽了一聲,緘默了一陣子,晌久,他的嗓音變得蒼鬱透沉,喟嘆一聲,才徐緩地道:「溫家主和,於元祐之年簽下議和之約,拂了聖人的顏面,卻締造了長達一年的和平。」

    「大晉亡朝,晉主流徙以後,收復元祐十六州,一直是先帝的夙願,奈何元祐城地勢懸殊,城界往北便是白山黑水,隸屬金人的地界,十八年以來,大鄴與大金戰事頻發,連年征戰,當說是捷報頻傳,但元祐城內是一片荒頹塗炭,民不聊生,甚至生發易子而食的慘境,遠在洛陽的百官宰執,根本看不到元祐城內的蒼涼民情,他們只看到了捷報上的人首,罔顧元祐百姓的災情!」

    「天昭六年,也就是去歲春初,朝中主和者寡,主戰者繁多,官家權衡利弊,決意先派遣拍攝龐太保龐漢卿率大師北上伐金,屯兵設寨,攻取關北之地,首戰大捷。詎料,營內糧草殆盡,城內百姓亦是不堪重負,龐漢卿險中求勝,但在二役後腹背受敵,金人晝夜擊鼓,以利劍長弩擊斃將士三萬餘人,軍營人心惶惶,其麾下的天雄軍之中,出了降臣,臨陣倒戈,歸降於金,並攜一函和議書求見官家,此則大鄴唇亡齒寒之際,若是執意險戰,只會讓更多百姓與軍將做出無謂的犧牲,戰事也將永無止境!」

    「因於此,為了長遠大局考慮,參知政事溫善晉當以議和使臣之身份,前去與金議和。暨乎盟約談成,金人即刻撤兵北歸,元祐城得以恢復一片生機。」

    「世人皆不解我們溫家為何要與金人議和,議和前,世人認為我們清正忠直,頗有文士風骨,日日有四方能人志士請求謁見,願為崇國公府的幕僚。議和後,溫家地位日趨式微,世人皆議我們忍辱求和,三千幕僚一夜散盡,披罪解離之書堆滿在府門。但我溫青松竊以為,為國議和無愧己心,所謂忠良,若為一份解頤捷報而罔顧蒼生社稷,我們溫家毋寧解甲歸田,在故土安分守己,太太平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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