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頁
2023-09-26 14:47:00 作者: 孤荷
太多複雜的眼神,儼似四下疾射而來的箭簇,扎滿諸身,扎得溫廷安簡直如芒在背,
若不是呂黿在台上肅然坐鎮,估摸著這學齋里,要被漫天質疑聲揭破房頂。
坐在溫廷安左鄰右舍的生員們,一臉隱晦地看著她,有人不懷好意地調侃道:「溫少爺,您還挺能抄的嘛,抄得時候把答案藏哪兒去了?是謄寫在鞋底還是去茅房順紙團?還是說,是你那個爹,給你偷雞摸狗地透題了?」
溫廷安曾前在課試上,造弊的花樣可真不少,最好使的法子之一,是將答案抄寫在鞋底,不會寫的時候,假借看地面往鞋底掠去一眼,答案的位置十分隱秘,不易教人覺察到端倪,縱使有所發現,也總不能命人將鞋履摘下檢索吧?
另一個法子也是屢試不爽,但現在太常寺的上捨生會以學官的身份,巡於考場以司監考之務,去茅房順紙團這條路根本走不通,眾人猜想溫廷安能考好的原因,很可能是她將答案謄抄在鞋底兒了,大抄特抄,所以才能考得這般好。
至於最後一種可能,說溫善晉給她透題,大家也是真敢想,真敢說。雖然這大鄴刑律是她爹修纂的,但三舍苑內的律學課程與考核,並不屬於他的卒務範疇。
受到各種流言各種非議,溫廷安並不以為意,仍舊儼然自若。
呂黿將溫廷安前兩大答題的墨紙,逐一分發下去,讓眾人共睹。
呂祖遷本是不服,直至他看到溫廷安的律義與律策,僅一眼,他的面色有些窘迫,溫廷安的卷面比他遠要乾淨整潔,雖說瘦金體臨摹得還欠些火候,但字體的布局與排版,堪比雕版印刷,讓他打骨子裡生出愧情。
再去看題,註解釋義都是對的,甚至,有些答案比書牘的腳註還要精煉幾分,倘若是抄書上的,答案定是一模一樣,但溫廷安是憑自己見解寫答案,倘若是傔從遞紙團代答,那更是不可能,傔從是沒讀過書的,學識又能淵博到哪裡去。
呂祖遷心中開始動搖,凝著墨紙,額庭處滲出冷汗。
身邊有諸多人不服,大伙兒陰測測地質詢道:「律義與律策,皆能在大鄴刑統的腳註與策論寶鑑里,尋著精當答案,指不定,她便是提前知道了先生要考什麼題目,將答案提早背誦,或是讓其傔從幫襯,再或是用著什麼法子造了弊,才抄到如此拔高的水準!」
溫廷安不過就是個酒囊飯袋,胸無點墨,到底幾斤幾兩,大家心裡都有數,更何況,他已經有整整一載未至族學習課,落下的課業太多,饒是千里良駒也趕不回來。
呂黿執著戒木重重敲了一下講台,學齋里人聲漸漸歇止,呂黿看了一眼坐在最後一排的少年,肅聲點了一下名字,溫廷安恭謹地起身而立,作了一個深揖。
呂黿昨夜審閱溫廷安的卷面之時,第一眼望去,亦是有諸般疑慮。
他徐徐走下講台,峻肅問道:「溫生員,律義、律策、律論,當真是你躬自所答?」
「先生容稟,題目正系學生答,學生才疏學淺,下筆淺拙,實屬讓先生見笑了。」
呂黿頗感詫訝,不是因為溫廷安的言辭,而是因為她的容止,既是磊落,又是沉著,君子坦蕩蕩之風,不外如是。
在他眼中,溫廷安並不是一個沉得住氣的人,性情浮躁懶散,玩世不恭,亦是很在意旁人看法,眼底容不得半點沙。他的犬子呂祖遷對這種人鄙夷至極,曾經告發溫廷安召友打馬之劣行,指責溫廷安人品敗壞,溫廷安便公然與呂祖遷爭過一架,大撂狠話,說要褫奪齋長之位,兩人之間自此結下了梁子。
呂黿是一位嚴師,講究立身以立學為先,立學以讀書為本,生員不僅要知行合一,人品亦須端正,他方才那番話是在質疑溫廷安的品德,若擱在平時,溫廷安要麼抵賴不認,要麼掀桌而走。
可眼下的光景里,衣影俊熙的少年,身板雋立於桌榻前,姿如舜華,燦若游龍,安如松柏,謙遜得禮地應答他的問話,教呂黿出乎意料之外。
昨日溫廷安能答得出爭墓木致死之案,夠教他側目而視,今刻表現更為出色,一度讓他以為溫廷安是被換了個芯子。
呂黿拿起最後一篇律論,此則豐城曲江內一起牽涉世家大族的盜葬案,整一座學齋,攏共三十人,唯有溫廷安將判狀全須全尾地寫出來了,而呂祖遷的判狀只寫了一半。
呂黿挑動一下庬眉,問道:「你可是提前看過盜葬案的判狀?」
溫廷安沉篤地搖了搖頭:「學生不曾看過。」
呂黿沉思了一會兒,戒木敲了敲她的桌榻,凝聲道:「那你便講一講律論的寫題思路與心得罷。」
律義可以背,律策可以尋代寫之人抄誦,但關乎律論的案情判狀,總不能差人代講。
眾人屏息凝神,一律看著她。
溫廷安淡視了一眼盜葬案的來龍去脈,這一案子的破題點在於犯罪的不止一人,而每一個人造下的罪,又不止一樁,其輕重緩急多有計較,大案生出諸多枝節,枝節里便是一宗小案,易混淆常人耳目。
但溫善晉曾在原主幼年之時,帶著她去過大內三法司旁聽,看刑部、大理寺、監察院等多個部門如何耙梳疑點重重的案情,如何剖析罪犯之行止,如何量刑,如何定罪等等。
當時,父親尚未罹患肺疾,勵精治國,頗為器重一位翟姓的學生,據聞是個極年輕的舉人,常拿那位學生的判狀給她觀摩,說此人是個千載難逢的棟樑之才,不僅律義律策寫得好,判狀更是精彩絕倫,勒令她時時抄寫,承襲此人之墨筆文風,今後大有裨益。原主只陸陸續續抄了半年,往後沒了耐心,以手疼為由,就此擱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