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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4:47:00 作者: 孤荷
熱水淋漓在了背溝處的傷口上時,儼似漫天鹽霜撒落,疼得溫廷安痛嘶一聲,待洗濯畢,外頭響起一串細碎步聲,呂氏挽簾而來,她顯然是哭過了一陣子,眼窩腫脹如靡桃,甚至鬢角生了微白,蒼老了很多:「安兒,你可要緊,是娘下手重了,把你打成這樣……」
「是孩兒不孝在先,害娘丟了臉面,讓娘給祖父訓跪,孩兒受罰是應得的。」溫廷安道,唇角扯出安撫的溫笑。
她還得感謝這一頓杖罰,能為溫廷安浪子回頭,尋了個順水推舟的好由頭,倘若沒這頓打,她不知要裝到何時。
陳嬤嬤訝異於大少爺會這般說,寬慰地對呂氏道:「經此一難,大少爺比以往更加識大體明事理,大夫人,這是好兆頭啊……」
呂氏心中仍舊有極深的愧怍,梳洗罷,喚嬤嬤端了提早煲好的參湯來,掂匙吹了吹,一口一口餵她喝下,一片裊裊湯香里,溫廷安用氣聲道:「我本是女兒身,又不是男兒郎,倘若我恢復女兒身,是不是便能活得自在些?」
一室死水般的俱寂,呂氏眸露懼怖之色,唯恐隔牆有耳,怕旁人聽到,當下給陳嬤嬤使了個眼色,陳嬤嬤急急挽簾出去,屏退四下丫鬟婆子,陳嬤嬤守在了琢繡院外邊,以少爺稱疾之由,謝絕了前來探望的各房夫人小姐。
呂氏以絲帕拭淚,戚聲道:「安兒,你忘了娘疇昔給你的教誨了麼,這番話切不可胡亂說,你是女兒身這件事,除了我,你爹還有陳嬤嬤,其他人是不能知的,更不能讓溫老太爺知曉,這與牽繫到大房的命脈與榮辱,你可明白?」
溫廷安眸露一絲鈍鈍的迷惘,道:「可是,現在不是有二弟給咱們撐門楣?今歲春闈開考,三姨娘和眉姐兒都盼著他進入前三甲,他一人高中,咱們大房跟著沾光。」
呂氏苦笑地搖了搖頭:「舜哥兒雖說是課業好,但到底是庶出出身。你可知道,當今朝堂中從一品之上的文臣,從資政殿大學士到太子太師,從大理寺再至國子監祭酒,哪位掌司重權的大人不是嫡出,嫡出與庶出隔著幾重山,庶出要熬資歷,品級拔擢也不高……」
呂氏抓緊了溫廷安的手:「安兒啊,你是你爹的第一個孩子,你出世的那年,恰好是龐家最得勢的時刻,龐太保府的大夫人也有生產,官家下朝後,還特地去關照了龐殿前司禁軍教頭,溫家明顯遭了冷遇,朝中少不得有明嘲暗諷的聲音,那一陣子,老太爺還有你爹,臉色一直不大好看。為了光復溫家門楣,老太爺殷切指望你是個男兒,不光是為了光復宗族榮耀,還因為龐氏的大夫人生了個少爺出來,咱們不能被那龐大夫人比下去……」
話至此處,呂氏哽咽了一下,靜默了晌久,才無比艱澀地道:「可是,娘的肚子到底不爭氣,生下來後,偏偏你是個女兒。」
十六年前,聽到產婆說『有了弄瓦之喜』,呂氏惶恐極了,為了大房顏面,為了溫家榮辱,她咬咬牙,選擇鋌而走險,重金收買了那個產婆,對外稱是『有了弄璋之喜』,她把溫廷安扮作男兒,好在溫廷安長相也清雋英氣,穿上男兒衣袍,高束士族玉冠,爹娘與陳嬤嬤,死守嚴守,這十六年以來,無人能覺察她身上的秘密。
雖能瞞天過海,只遺憾,原主確乎不是讀書這塊料子,性子越寵越嬌縱。
在族學裡,三天打魚四日曬網,書未讀上幾頁,禍事惹了不少,要麼仗著身份,去欺侮課業比自己優異的庶弟,搞團體孤立,要麼開考時,讓王冕和檀紅、瓷青他們拿著寫好答案的紙團,從窗扃外扔進去,助自己舞弊,全然沒個正形兒,把老先生氣得不輕。
把家僕從族學遣退後,原以為這紈絝會有所收斂,詎料,溫廷安居然玩起了樗蒲與打馬,這些物什藏於監舍的胡床底下,逢老先生不在,便號召諸少爺們一起,張燈達晝以□□頭,博得還是五花馬千金裘,一眾朱門學子豪擲百萬終不惜。
大鄴禁賭嚴苛,族學更甚,溫廷安得意忘形,後被揭發,犯了規矩,鑄了大錯,才不過兩個月,便被遣送回國公府,老先生說是族學廟小,降伏不了妖風,更容不下此尊妖煞。
溫家上下,除了大房,其他房明面上沒對溫廷安做出臧否,可私下,連洗腳婢都難給個好顏色。
就連溫廷安,也覺得原主過往犯下的渾兒,簡直罄竹難書。
凜冬的風透過竹窗吹來,有些寒意,她看著高掛在內堂處的一副大字,綢墨遒勁,銅琶鐵板,字透紙背,上書:『立身以立學為先,立學以讀書為本』。
溫廷安深深吸了一口氣,眉心蹙緊,想道,要想在這一世安身立命,科舉似乎成了她唯一的出路。
不光是為了呂氏,為了大房,為了溫家,更是為了自己。
她眼下是個男兒郎,肩不能擔,手不能挑,干不起重活,也不精諳經商之道,唯一的優勢,大概要屬應試與論史撰文,畢竟在編制里有長達七載的文員生涯,她葉筠可不是白白瞎混的。
抵夜,掌燈時分,她的父親溫善晉終算回來了,身為溫青松嗣下五子之中的嫡長子,他卻沒有溫廷安預想中的威嚴肅謹,恰恰相反,他性子趨於隨和溫潤,著瀟灑落拓的一身廣袖滾繡皂底大青袍,身上有股淡淡的藥香,予人一種隨遇而安的煉士之感。
見著溫廷安第一句話便是:「今兒大少爺怎麼不穿那件騷里騷氣的緋紫大袍?穿這般正兒八經,還真不習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