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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4:47:00 作者: 孤荷
那隻大掌的掌心腹地覆有厚厚的繭,粗糲的質感碰蹭在溫廷安的肌膚處,仿佛撩起了仲夏的山火。
溫廷安觳觫一滯,斂住泅散的心神,定了定神,對撞上了一雙陰戾冷鷙的黑眸,不知何時,溫廷舜在昏晦的光景里,慢慢睜開眼。
整一座草廬儼若被掐住了咽喉,驟然墜入死寂,那一瞬間,她儼若凝視著一座落滿雪的淒冷原野,少年身影巋然,神態蒼白如紙,左眼至眉骨的刀疤微微牽動,映出幾分凜意,但情緒掩藏在密不透風的眸底,竹窗外震落的夜雪,猶若錯雜彈的琴音,將彼此的呼吸,亂奏在了一處。
溫廷安適才覺察到,自己為溫廷舜擦了胸腹,手中的熱布條,一路長征南下,行將在他雙腿某一處會師。
深更半夜,當長兄的為幼弟濯身,光是這般的場景,便教人浮想聯翩。
溫廷安頓感窘迫,但動作一點都不手忙腳亂,極為淡然地將布條投擲入木桶之中,清了清嗓子,眸露關切之意,一邊將氅衣罩在他身上,一邊故作哽咽:「二弟,你醒了,感覺好些了麼?」
溫廷舜儼似渾身是刺的孤狼,眸露懨色,漠冷地避開了他的關切,更是避開了他遞送的毛氅,費勁地撐坐起來,警惕且戒備地打量周遭環境。
溫廷安看到他蒼白開裂的唇,想著他還在發高燒,便是強硬了一回,將他摁回在稻草堆上,溫廷舜本身也乏力虛弱,沒什麼太大的氣力,她一摁他,他就倒了下去。
「二弟,我尋到你的時候,你的腿被人打折了,萬幸地是,咱們遇著一位善良的士人,他把你的腿保住了,這兒是他臨時歇腳的草廬,你今晚將就著在此歇下,趕明早,雪勢弱些時,我帶你回城,尋個太醫再好生治療。」
溫廷安竭力地圓謊,也不著痕跡地強調自己是他的救命恩人,告訴溫廷舜,他的雙腿雖然是士人救下的,但卻是她最先發現了他,話辭雖與實情有些不契合,但為挽救自己在反派心目中無可救藥的長兄形象,她咬咬牙,也只得這般做了。
語罷,她重新拿起了布條,蘸濕了熱水,道:「我看你口渴,喝些水罷。」
草廬里沒有碗碟杯盞,她僅能將就著,將布條上的水,淋給他喝了。
溫廷舜冷冽地蹙著眉心,凝了溫廷安一眼,眸底露出了戛然而逝的輕惑——
溫廷安是心腸歹毒的小器之徒,在崇國公府的同一屋檐下,兩人從未朝夕相處過,勢同水火,身為庶弟,他一直吃了不少暗虧和折辱,眼下自己雙腿殘成這般情狀,他認為茲事,定與溫廷安脫不了干係。
但他想不通,倘若真是長兄的作為,他是巴不得自己死的,那麼,他何至於冒著大雪前來找尋自己,多此一舉?
動機何在?
心中疑竇成雲,但溫廷舜面色依舊極冷,漫不經心地淡哂:「長兄今夜不是在抱春樓快活,怎的念想起我的生死?」
一語見血,犀利,且不留情面。
殊不知,溫廷安正色道:「為兄浪子回頭了,二弟信麼?」
第3章
溫廷安剛一落話音,溫廷舜身子驀然僵直了片刻,深不見底的邃眸猝然凝向了她,草廬里人籟俱寂,夜雪簌簌砸窗,少年的視線冷黯沉鷙,儼似削鐵如泥的劍刃,自下往上,在她身上掃蕩而去,她執著布條的手腕,她的下頷,再至她的雙眸,那一刻,溫廷安如若遭罹了一陣切骨銘心的凌遲,這個少年極為恨她,這種恨,是鑽骨透,侵入了骨髓里,簡直是萬劫不復。
愛欲其生,恨欲其死,溫廷舜是一個愛憎濃烈的人物,但善於掩藏,是以,他的視線在她身上,僅是駐留了一瞬,便不著痕跡地收斂回去,仿佛適才那一冷得徹骨的眼神,僅是溫廷安的幻象罷了。
可她心神到底繃緊成了一根線,心神忡忡,正所謂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廷安這位當長兄的,平素便是惡貫滿盈之徒,對幼弟壞事做盡,哪怕她意欲痛改前非,他大抵是認為她在黃鼠狼給雞拜年,打得絕非好算盤。
溫廷舜左拇指淡淡摩挲了一下右食指的腹側,蹙緊的眉心捋平了,那一對如曠野般的寂眸朝上挑了挑,冷硬的輪廓倏然柔和了些許,薄唇噙著深冷的笑,鬆口道:「長兄回頭是岸,那我該多謝長兄才是,我欠了長兄一條命。」
他的話像是蛇,沿著熱燥濕膩的空氣蔓延而來,迫得溫廷安忐忑不已,一句再是尋常不過的言謝,聽著卻是綿里藏針,溫廷安還注意到他的撫指之舉,她太熟悉了,原書之中,每逢溫廷舜行將害人,著書人定會蓄意費些筆墨,撰述他左手輕輕摩挲右手,作為要死人的預兆。
一陣鋪天蓋地的翳影籠罩住溫廷安周身,明明少年笑意變得緩和,卻教她心臟如擂鼓轟鳴,溫廷舜是察覺她扯了謊?縱使她主動贖罪,主動將功補過,他還是不肯放過她,是以,她開局就是個死,無論如何都無法改變了嗎?
剎那間,溫廷安心急如焚。
她掩唇咳嗽了數聲,心下訕訕,明面上維持坦蕩,關切道:「你我之間何必見外,別談什麼欠不欠的,太生分了,目下二弟將身子養好才是要事,祖父盼著你今歲春考能考取進士呢。」
這一番話可不假,溫家乃詩書傳世之家,祖上三代名留青史,風光無量,但到父輩這一代,國公府的勢頭卻是在走下坡路,放眼朝野之中,不再以溫氏一家獨大。先是,右黨推崇重文治,輕武治,常年止戈息兵,形勢趨於保守,去歲暮春時節,蠻夷犯禁,右黨造下的禍端出來了,大量冗兵冗將,外無禦敵之力,內無安民之策,民心惶惶哀鴻遍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