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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4:24:05 作者: 烏鞘
「殿下……是如何說的?」
「殿下說你的背叛讓她痛苦不已,又險些錯過與兄長的最後一別,因此她無論如何也不願再見你信你,死活皆是。」卓思衡沒有分毫修飾的措辭,平靜道,「她之所以給你活著的一條路走,是因為不想女學失去一位元老元氣大損,你所編撰的《女史典》如今仍是女學訓讀之書,你仍在做的那些修撰工作縱然有人可以代替,卻不能如你一般盡善盡美,大長公主殿下希望效仿大行皇帝她的兄長,凡事先冷靜考量可取得用,再論個人好惡。因此,你這樣的英才繼續匡助鼎力,天下女子才有書可讀有路可走。」
羅元珠好似大夢方覺,恍惚不語,卓思衡替她再度斟酒,換做從前閒談時的語氣道:「我沒有什麼可給你的衷告,我所思所想也在方才之言中,此次論罪我以大長公主殿下馬首是瞻。我知道你是無辜的,你不是會為自家權勢違背信念之人,但旁人不會這樣以為……你選擇死,他們會當你是認罪伏法;你選擇生,他們會以為你是苟且偷生……你要清楚其中兩難,但也無須去顧慮旁人的想法,因為不論如何都沒有區別,永遠都不會有人理解你。那就不如就選出自己最想要的結果,這是我唯一能給你的建議。」
蠟燭在寧靜的囚室內緩慢走向衰亡,可隨著燭芯漸長,它引燃的光卻愈發膨脹明亮。
「那就讓我以替女學編纂校正書刊與尋覓集成古今書捲來恕罪吧。」
這一刻羅元珠清麗的面容在燭光當中竟有皎然的光亮,她眼中亦跳躍著火光,可這火光卻不因生的希望,全然是愧痛的慚悲。
卓思衡並不評價這個選擇,他公允道:「我會轉告給聖上和大長公主殿下。」
「儘管二位尊上未必想聽,但也請替我轉達一份我今生都無法停止的懺悔。」羅元珠起身拜道。
卓思衡點點頭,問道:「你要去往何處?」
「我的去處這件事我想請卓相幫忙。」
「你說。」
「不知道卓相可不可以允許我留在典獄了此殘生?」
此言一出卓思衡也略有驚詫之意:「我以為你會想去到個安靜的京郊寺廟去避世,這樣編書和整理典籍也算清淨。」
羅元珠黯然一笑道:「那樣日子豈不太舒服了?我是罪人,罪人就該有罪人的樣子。」
卓思衡明白她的用意,一時竟悲傷得不能言語。
「卓相是怕我占著典獄的位置麼?」羅元珠似是寬慰他一般輕快道,「我倒不覺得典獄會差我這一間牢室。有你輔佐今上布政治世,天下何愁不能四海昇平民安豐樂?而你坐鎮百官之首,吏治必然海晏河清,這座典獄想來永遠不必擔憂有一天會人滿為患。」
卓思衡凝視自己這位昔日同僚,心中似江海翻湧,只覺造化弄人命運又不依不饒,他們二人雖都懷有鴻鵠之志,各存所向,然而終究要在此一別,不得同路而行。他回憶起羅元珠愛讀《晉書》,腦海中回想起第一次外放臨別前她也送了自己一本。
史書內常在各人各傳中收錄有其人所作名篇,《晉書》內一首劉琨所寫的《重贈盧諶》卓思衡每每讀來都感慨萬千。
然而紙上之字終不敵今日現實之境遇,羅元珠的困頓,恰似此詩當中「功業未及建,夕陽忽西流」一句。
似是感知到卓思衡的沉默是緣何,羅元珠此時倒已十分坦然,她笑道:「卓相,你是朝中唯一將我視為同僚之人,你亦是我所敬重和感激之人,我所為之事也實在對不起你將我與群臣等同的這份尊重。你無須因惻隱和悲憫為我感傷,我有今日全然是咎由自取。又怎配得上『朱實隕勁風,繁英落素秋。狹路傾華蓋,駭駟摧雙輈。』這樣的華美慨嘆之句?」
羅元珠所言亦是《重贈盧諶》的詩句,卓思衡黯然回神,頷首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今後你多多保重。」
「天命使我至今日,今日往後,那便一切都依天命。」
言畢,羅元珠向卓思衡斂衽長拜。
……
自羅元珠的牢房離開,卓思衡跟隨典獄司事官與他手中的提燈沿著長長的甬道而行,他心中百感交集,腳步和心情一般沉重,在他恍惚之際,卻突然聽到一聲嘶啞猶如來自深淵般的呼喚。
「卓思衡……」
他停下腳步轉過身去,司事官也察覺到異樣,急忙提燈回步,朝卓思衡站下的牢門猛踢一腳怒道:「閉嘴!你也配叫卓相的名諱!」
看著狐假虎威的司事官,已是形容枯槁的鄭鏡堂反倒生出一絲睥睨,漠然道:「我叫他的名字也不止這一次了。」
司事官生怕惹到新相不悅,取下腰間的鞭子便要抽上去,誰知卻被卓思衡冷聲制止:「不必,我同他說兩句話,你留下燈先出去,我一會兒跟上。」
司事官不敢抗命,將提燈暫掛到牆壁的鐵鉤上,行禮離開。
「卓相?當真是一朝天子一朝臣,你如今也配稱相了。」
鄭鏡堂於牢柵內正襟危坐,仿佛此地是在衙門官堂而非囹圄牢獄。
「你如果要恭喜那就儘快,你自己也坐過這個位置,知道多忙的。」
對鄭鏡堂,卓思衡的耐心卻是半點也無,言語和神情皆是冷漠至極。
「恭喜?你真以為這個位置這樣輕鬆麼?你一時從龍之功,就不怕伴君如伴虎麼?」鄭鏡堂忽然笑出一聲來,「歷來權臣哪個是有好下場的,你想創世所未有,卻不知自己已無路可退。我便是你的前車之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