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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4:24:05 作者: 烏鞘
「我提這個不是為你傷心。當年我與佟大人同朝為官,看他替兩個兒子安排前途,真是覺得處處著想萬無疏漏,一個去到臨近帝京的縣上外放,若是得力,好名聲傳回京中傳得快,若是稍有差池,他離得近也可以幫襯指點……另一個去到遠州州府里去,跟隨大人學得治世處事之道,天高皇帝遠雖然艱苦,可能施展歷練無有掣肘,對年輕官吏也絕非壞事……你覺得這兩個安排如何?」
「父親為愛子安排,自然是不能更周全的。」卓思衡說道。
「你說得沒錯,可是佟大人如此周全的安排輸了什麼呢?他輸給了天啊……」曾玄度仰頭嘆道,「就像你方才為我盡心竭力的安排,若是我過不去這個冬日一命嗚呼,那些個安排又有什麼用呢?」
「老師若是不喜歡,學生不胡亂安排了就是,您別這樣說。」卓思衡眼下實在怕聽這個。
「我不是想扎你心窩要你難受才這樣說,是希望你能明白,人做事自當為應為應盡之責盡心竭力,然而若時不待我,千萬不能朝著牛角尖去鑽,要懂得順勢而為。」
卓思衡斂衽長揖而拜道:「學生多謝老師教誨。」
曾玄度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慢悠悠走到馬車邊,自車尾捲簾內取出個裝裱好的捲軸來遞給卓思衡道:「老師家裡就是些有年頭的書還值當些,都送給阿慧了,她愛讀書,又當人家師範的,學而時習乃是不廢之理,自己的學問立得住,才好教人信服。我沒什麼能送你的,這卷《倪寬傳贊》在我書房牆上也掛了十年了,我書寫他的緣由是因你而起,今日也算緣起緣歸自有來處,你要勤加自勉。」
這番言語令卓思衡心頭愴然,他回憶著當年在老師書房裡,聽老師背誦自己科舉時策的文章,二人引為師生自此交誼至今,種種溫情與風波歷歷在目,眼眶發熱之際,淚滴已不自主滑落。他雙手捧著曾玄度親書的《倪寬傳贊》捲軸,唯有點頭,卻哽咽的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你個當朝正四品大員,吏部能做主的侍郎,睥睨文武的天官,你說你……你在這裡哭得這個樣子,真是有辱斯文威儀!讓人看見或是傳出去簡直不像話,往後朝堂上還做不做人,要不要臉面了……」曾玄度嘴上是數落,但心中卻是痛惜不已,忙道,「你老師我是回鄉頤養天年,瓦房院子都是三進三開的,又不是去遭罪,你哭個什麼勁?沈相那樣想走卻必須留的才是活受罪挨日子,你老師能有今日的釋懷便是造化,偏你弄得像給老師提前哭墳一樣,沒得晦氣!」
這樣說卓思衡心中確實好受不少,努力守住心中的不舍和憂慮,努力吸了吸鼻子,哽咽著點點頭。
曾玄度知道,自己這個學生在長輩慈愛上實在欠缺,天意弄人,他卓思衡又何嘗不是個無辜受害之人?故而即便是心裡有數的事,卓思衡也願意私下請教自己,不似一般年輕人,總覺得老人的話叨擾甚厭,都是因為年幼失怙的緣故……想到此處,他如何捨得,也是眼中漸起渾濁,最終只是側頭忍住,待心緒平息後才輕聲道:「好了,別為註定之事過於憂懷,你心思細膩,總想這些也不好,年紀輕輕,事情要多朝前看……」
卓思衡含淚點頭,苦澀道:「老師到了家鄉,記得給學生來信報個平安,也好讓學生放心……」
曾玄度點點頭,去上馬車,卓思衡趕忙在一邊攙扶,車上僕從也搭手出來,待到老師安置在車上,他卻不肯放下帘子,朝車下站立的卓思衡說道:「太子是個好孩子,只是你倆不能心軟到一處去,你要幫他拿主意做決斷,這樣才是輔政之臣的補足之道。」
「是,學生明白。」卓思衡懇切道。
「還有,勿要事事縱容太子,我知你對太子寄予厚望又常存慈兄心懷,但不能事事如此,政事不能以情而驅,前思後想要謹慎,萬不能意氣用事。」
「好,學生知道了。」
「阿慧的身體雖然如今好了許多,但你也別只顧著公事繁忙忘記家人的康樂,要有個當兄長的樣子,阿慈和阿悉都是好孩子,就是一個莽撞了些,一個太悶不易自寬自敘,你要多多規勸與寬懷……」曾玄度說道此處,忽然想起這些年卓思衡不就是這樣做得麼?可他還是忍不住嘮叨和重複,一時之間他只覺自己是真的老邁昏聵了。
而卓思衡卻看不出半點不耐煩,鄭重又動容道:「老師的話,學生一定字字謹記。」
曾玄度也不忍再說,只催促卓思衡快些回去別受了寒涼,又叫僕從和車夫快些開拔。
卓思衡握著老師的手,再道一次珍重和書信的事宜,便只得將總也說不完的千言萬語化作別語,再拜一次,然後看著馬車漸行漸遠。
初冬的風並不那麼凜冽,可拂過卓思衡被眼淚流淌過的臉頰,卻仿佛冰凌催逼。
他一個人站了好一會兒,才勉強從傷懷的離別之情里抽出自己來,翻身上馬,在回京的古道上慢騰騰行路。
一條不長的路,卓思衡走至將近黃昏才勉強看見城門。
其實他也不過是想慢些走,好消化自己內心的波濤洶湧,待到入城後,等待他的還有風波詭譎的事態,以及許多尚待處理的要務,他不能用稍顯脆弱和悲痛的一面去應對,哪怕半點的軟弱,也會露出破綻。
可是,他沒想到,在入城前剛剛調整好的心緒,便又被突如其來的不速之客打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