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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4:24:05 作者: 烏鞘
    沈崇崖立刻停止動作,老老實實,任憑冷汗繼續順著脊背涓流成河。

    好在秦縣令總算勸說孔縣丞暫時寬寬心,看看還能不能挽回如今局勢,二人又說了兩句就已離去,此地轉眼間就只剩下卓思衡和沈崇崖了。

    然後沈崇崖就覺得自己原本因為醉酒虛浮的腳步更加虛浮,一陣眩暈,再清醒過來時,他已經被卓思衡拎著進到一個簡陋的陌生房間。

    此處不過一床一桌,箱籠里規規矩矩放著疊好的衣衫,環顧下來,便知是整個郡望官驛最低一等的房間,卓思衡則平靜地於箱籠中找出截蠟燭,替換掉嗆人的油燈,立於桌上,暖融的橘紅光芒立刻籠罩住面似寒霜的二人——

    一個是氣的,一個是嚇的。

    這裡大概就是卓思衡的住處了。

    想到自己住得那間奢靡高華之居,再看看卓大人現下所住的房間,沈崇崖希望自己根本沒有考過科舉或者立刻當場死掉,也好過此時心中煎熬。

    「坐下說吧。」

    卓思衡卻未有訓斥,先行落座,甚至語氣還出氣平靜。

    越是這樣,沈崇崖越是恐懼慌亂,加之酒醉的作用,他恨不得將胸腔割開,給卓思衡把今日所見一併倒出,唯恐言語慢上些許,就要下到十八層地獄裡去:

    「大人!大人聽我解釋!」

    沈崇崖急於辯解,連自謙的稱呼都忘了用,也根本不敢坐下說話。

    「今日刺史府上是辦了個接風宴,我恐不去太過肅殺有苛慢之意,便應邀赴請,誰知伊津郡刺史楊敷懷本說著閒話,卻話鋒一轉開始談起郡內人事調派的安排來,我哪敢說話!座上的官吏我都人不全啊!他們的安排我只能側耳傾聽!但我絕沒有是收受好處才不置一詞的!」

    卓思衡給自己慢悠悠倒了杯茶,又翻過來了杯子,慢條斯理擦拭乾淨,替沈崇崖斟茶半滿,推至他面前。

    沈崇崖覺得自己上司不說話慢騰騰的動作異常嚇人,舌頭不受控制,急道:「我絕不敢因私廢公!他私下本要給我些文人素愛的墨寶,我因公事在身避嫌都沒敢收!」

    卓思衡喝了口自己的茶,卻是眼都未抬。

    「他還給我安排了回去的車馬!我只說官驛即可,也未答允!」

    卓思衡仍是專注於杯盞中的茶湯,似是回味般側了側脖頸。

    「楊敷懷還……還……還說今晚給我安排了一個色藝雙絕的美人陪我消度漫漫長夜……」沈崇崖的臉色已是通紅似燙燒過,慌亂擺手,「但我怎敢違背德訓操守!也都拒絕了啊!我和本地官吏絕無任何私交!大人請明鑑!」

    「沈郎中啊……」卓思衡終於開口說話了,只見他抬頭微微一笑,慢悠悠道,「請你來我屋內做客不為別的,我是想問問伊津郡報上來的考課參紙可有什麼紕漏要你親自前來,有需要我幫忙的地方麼?」

    沈崇崖傻了,他張著嘴站在原地,半晌才回過神,但話該說的和不該說的都已經說了,只怪自己禁不住勸和麵皮薄,喝了太多酒,又實在懼怕新侍郎,口不擇言慌不擇路,後悔也已來不及,只能硬著頭皮回答問題:

    「伊津郡所納治狀中有勘誤之處,尤其是治學教化一項,與去歲相差甚多,且前後相述不一,依照慣例,需吏部派人去到地方核驗校對,再可勘校作數,我……啊不,下官正是為此而來。」

    「此事不是該考功司陳員外郎所責,他為何沒來?」

    「考功司日日與御史台核驗各州上報百官曆參,實在無有空閒,再加上此事涉及考課大年首次加入參標的地方教化一事,下官不敢怠慢,於是便自己來此察驗一番才能安心。」

    「是因為治學教化是由我在國子監時上奏納入到考課標定當中,如今我為吏部侍郎,你們的頂頭上峰,所以你們才格外重視,你才親自前來?」

    許是卓思衡聲音太過柔緩,比夏夜微風還輕上一輕,微醺的酒勁兒又慢慢在對話中湧上,沈崇崖略有暈迷之感,不知怎麼,聽了這話後順勢答道:「也確實有個原因……」他話音剛落便知失言,睜大眼睛再看卓思衡莫測的微笑,簡直驚恐萬分,慌忙擺手,「不!我不是說其他考課事項就不重要只有大人曾看重納入的才是要緊!其他也都是重中之重!只是我擔心大人覺得我們不重視您……不對!是不重視您的事業……也不對!是不重視您所重之民惠……對!民惠之事!所以才不放心自己親來!絕沒有說厚此薄彼刻意討好!」

    卓思衡聽他說完低頭一笑,也不多言,沈崇崖覺得自己的話毫無說服力,忍不住替自己補充:「就算是其他地方出了疏漏,我也會去親自查看!大人您第一年到吏部上任就遇見考課大年,我們定然不敢疏忽怠慢……當然我不是說不是第一年就一定會怠慢,而是我不想因過去的芥蒂要大人覺得我們吏部夠盡心竭力……但我不是說怕大人您心眼小刻意報復才這樣謹慎辦事,而是我……我……」

    沈崇崖一個「我」字說了十幾個,然後終於閉上了嘴巴,卓思衡看著他,眨眨眼道:「怎麼卡住了?」

    「大人……我知道錯了……」沈崇崖低下頭,再不做困獸之鬥,「辦好這件差,回去我就遞罪表於您案頭,任憑您如何處置……」

    多說多錯,他實在不知該如何辯解了,只覺今生仕途盡毀,想到方才那位不認識之人的消極之語,此時他才深感其中悲涼,不過人家是迫於無奈,他卻是自己無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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