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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4:24:05 作者: 烏鞘
這樣的腳商在北方極為常見,只去到內陸較為閉塞的地方收些當地特產和農物,或是跟哪處村鎮訂些農林貨物,預付款項,回去後再告知商隊來取。呼延勇在起初做商隊學徒時也是由此做起,他經常講些其中門道與故事,於是卓思衡也能作假亂真,一路行來有模有樣,在無人發覺的情況下入了豐州的伊津郡。
可是他要去的地方離郡府太遠,是其治下七縣之一的霞永縣內一處叫玄鹿鄉的地方,自縣府出來,卓思衡跑馬大半日,才勉強看見里堠上標註了自己的目的地。
此時已是人熱馬乏,卓思衡牽著馬,到只剩細細一捧的小河溝里飲足水,自己也將水囊里最後一口飲盡,不過前面豆田遍布,玄鹿鄉所產菽豆聞名遐邇,大概這處已到了他要來的鄉間一代,據縣裡衙門的人說,他要找的人這幾日就在此地附近活動。
果然沒走出幾步,就見三五個耕種男女也是熱得汗漬滿面從地里扛著鋤頭出來,直嚷渴餓,帶頭的是個老漢,見卓思衡是路過旅人徘徊不前,便主動上前詢問道:「往哪去的鄉客,要給你指個路不要?」
豐、隴二州民風頗悍且直,也沒那樣多的囉嗦客套話,而此地鄉音甚重,卓思衡雖也會說北音,可與此處完全不同,好在從前他調查全國學政時雖未來過本縣卻在豐州逗留了一段時日,故而勉強可以聽懂。
「老人家好,我是腳商,路過這裡,夏天的日頭太毒了,不好趕路,想找個地方歇歇腳討口水。」
卓思衡也沒有對答文縐縐的話,老人聽完便招呼他跟上,邊走邊說:「咱們就去前面田棚里午間歇一會兒,那裡的水缸你自己舀水喝就是,往後的路見到這種棚子誒,別怕路人講,儘管去喝,那也是給路人用的,莫怕就是。」
卓思衡道了謝,也不再上馬,跟著老人一路走,自然而然攀談起附近的情況來。
老人姓邵,這塊田是老人家祖產,不大,但足夠生計,這兩年風調雨順收成很好,於是今年老人又開了整畝田專種高黍,到時候用來釀酒去賣。只是田多了需要的人手就多了,於是剛十三歲的小孫子和兒媳婦也被叫到田裡忙活,後面跟著的便都是家人,一家人有說有笑,眾人對卓思衡很是好奇,便追著問他是哪裡來的客商,在外面可見過什麼世面?卓思衡也不故作腔調,撿些老少咸宜的經歷講了,聽得人頓時心馳神往。
「那你可是識字的?」邵老爺子的孫子聽後急切追問。
「傻小子,人家是給大商號當差的,咋能不識字?」他的叔叔笑道。
孫子也不惱,嘿嘿一笑道:「誒我是想問,不知道小哥和孔衙差比,哪個識字更多嘛!」
聽到他們說孔衙差,卓思衡便明白自己找對地方了,於是佯裝好奇問道:「咱們鄉上還出過縣裡的衙差麼?」
「我們鄉里都是黃土漢,哪有那樣有頭臉的人物。」邵老爺子背著手搖搖頭,「那個孔衙差,是縣裡教他四處走動,教咱們鄉下漢子認識幾個字不當睜眼瞎的,剛巧他這旬又輪到咱們鄉里了,一會兒在田棚里就能碰著,那個小後生,精神著呢,你要是問正經的路和打聽官道就得問他,像咱們一輩子沒出過縣城的,哪有見識給腳商指路。」
「孔衙差一個人在縣裡跑鄉下教大家識字,可咱們霞永縣這麼大,衙門就派他一個人跑?這怎麼跑得過來?」卓思衡問道。
他好奇的樣子裝得很像,走在後面的一個邵家年輕人忽得笑了揚聲道:「客商是城裡來的,你看咱們這破鄉下,你偶爾經過做得買賣還行,要是常駐,你可樂意?那衙門裡不也一樣,哪個人願意來得?也就孔衙差不嫌棄咱們鄉下糙人,愛和咱們說笑。」
「他一個人跑不得也得跑,那是衙門裡的差事。」邵老爺子說道,「咱們也是進去縣裡聽人嚼舌頭說的,縣衙老爺一年多前上頭老爺的罵,說是整個伊津郡里就屬咱們縣識字的人最少,縣衙老爺為此可丟了面子,於是就派孔衙差去鄉間地頭教咱們認兩個字,到時候來人查問,自己名字總能寫得,好教老爺烏紗戴牢。」
那位霞永縣的趙德宏趙知縣?名字好熟悉……卓思衡猛然想起,當年他治下被查出鄉間無人會寫自己名字,還被自己點名批評了,原來村民口中那個罵了縣衙老爺的「上頭老爺」就是自己啊……一時間感覺十分微妙,可又不好表現,只能假裝思忖片刻問道:「可咱們這樣不會耽誤種地麼?」
邵老爺子連忙擺手道:「哪能!耽誤種地,咱們口糧哪裡來?餓死不得了?孔衙差都是趁著中午咱們歇著的那會兒在田棚里叨咕兩句。」
卓思衡心下存疑,想著吃飯時候上課,會不會太枯燥了?就連自己吃飯的時候都未必愛聽人講道理。
幾人說著便聽見一陣笑嚷,再往前看,高黍掩映之下總算得見一片陰涼地,其中用黍竿和燒木的棚子竟有幾間房那樣大,只是四面空空,清爽透風。上面鋪滿乾草的棚頂不知誰順著棚柱引了條葫蘆藤爬進爬出,將半個棚子都遮去,綠意蔭蔭下的棚內早已坐滿了在此午歇的農人,有的已經開始吃些乾糧,有些則還拿著瓢不住從缸里舀水解渴,而在最前的是個皮膚黝黑不輸莊稼漢的青色官袍男子,他個子很高,眉目能看出點清秀來,只是也被這曬黑的面龐給遮掩住,笑起來會有一排更顯明亮的白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