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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4:24:05 作者: 烏鞘
卓思衡未料得有此一問,尚未作答,沈敏堯便先一步道:「你先不必剖白,謹慎之人,是要聽完全部的話再作打算的。咱們先單說吏部這個位置,雲山博覽群書,定知六部之制源於《周禮》,書中定有六官,即為天官、地官、春官、夏官、秋官和冬官,此乃六部之始源,為何吏部就是天官?」
卓思衡答道:「古人以為,上至天子下至匹夫皆當順天應命,故領銜者號為天,萬民之首是為天子,百官之首是為天官。」
沈敏堯笑道:「百官之首,這首也有不同做法,便是我方才所說兩路,一是文譽天下,做百官職權上的領袖,也是心中的領袖,只是如此清高之位,難免要獨善其身,不與人爭,尋得清淨淡泊心,於泥淖中醒世,如此這般,以你之賢之才,待百年後,未嘗不是一代文臣之擘。」
「那權宦呢?」卓思衡問。
「權宦則是另一條通天之途,吏部天官能給你的就不只是積累威望和聲名,而是真正人情脈絡黨錮私交,這些都會為你今後的權力之路帶來本資,助你直上青雲。可是這條路上,陰雲遍布,不知何時雷霆何時暴雨,自己這一身又會否染污而濁。那麼,如上二者有收穫卻也有恐懼,你究竟想在這天官之位做出怎樣的前程來呢?」
面對沈敏堯仿佛刺入靈魂一般的質問,卓思衡卻只是雲淡風輕地笑了笑,他半似玩笑半似認真道:「聽起來這麼嚇人,我還是回國子監好了。不過前輩,我少年時曾在朔州為養活弟妹漁獵為生,北地林中野獸狡詐兇殘,習性晝伏夜出,我常獨自夜入深林,一人一弓,只為餬口。夜深老林當中,即便有酒壯膽,心中也仍生恐懼,每當此時,我便去想自己為何而來,心中恐懼便能驅散大半。沈相說得兩條路,在我看來,每個都是充滿恐懼的,慎獨克己的恐懼和游離德操的恐懼,但這二者,都比不上夜行時,孤獨的恐懼。我已經做了很久的獨行者了,恐懼,是我的故舊好友,我比熟悉自己還熟悉這種感覺。」
沈敏堯當即明白他話中深意,於是道:「原來,你是要走一條無人走過之路……與這二者皆不同麼?」
「一樣也不同,該面對的一樣不會少,可能困難還更多一點。」卓思衡用輕鬆的語氣說出令人沉重的話語來。
沈敏堯略思索後用一種驚異的目光望向卓思衡,感知到這目光中的畏與怒,卓思衡慌忙擺手:「前輩,我不是要做伊尹霍光,也絕沒有以篡莽為嚮往!你聽我解釋!那樣會給天下黎民帶來怎樣的波折,我心中清楚,決不能讓世人為我之野心流離悽惶!我只是……想做歷史迄今為止最高的一級台階,讓人從我身上走過後,就能一瞥遠處的山和海。」
聽過卓思衡的解釋,沈敏堯略略緩了過來,他似是在深思卓思衡話語當中的那層仿佛怎麼都揭不開的迷霧,可他再看眼前的年輕人,卻覺其心眸之亮,即便自己不能深解,他也會勇往直前。
「當以天下蒼生和江山社稷為重,便是好的。」沈敏堯不再多想,這些年來,他對卓思衡自有放心也有不放心的地方,可如今聽過這一席話,即便難以去深思年輕人的想法,可其中的志向之宏遠,也絕非篡權僭主這般妄為狂言,或許,他無需理解個中深意,只需將自己的心意闡明,眼前之人定能把握得當。如此思考後,沈相又因心潮澎湃而咳嗽幾聲,待服送茶水後,才能再度開口道,「你心中已有計較,但需不忘腳下之路,能不獨行,還是不要獨行的好……雖說朋黨不可取,可總比踽踽試路要好上許多,你在吏部這位置上,再沒有更一覽眾山小的好處了。」
為了能讓老人家徹底放心養病,卓思衡決定今天放一狠話,他先領受教誨,才開口道:「晚輩心中的朋黨,其實也並非單純好壞之分,此言斷沒有歐陽文忠公《朋黨論》那樣振聾發聵,可也是晚輩這些年精心思索之語,不知前輩可否願賜教?」
沈敏堯來了興趣,示意他說下去。
「黨錮之類在晚輩看來絕非獨一,而是有三。其一,便是最常見的利益驅使結黨為患,家族利益裙帶之結也在其中,自古史書之上不勝枚舉,晚輩也不多贅述了;其二則是願景渴想一致,同心同德,黨爭多為此起;其三最為少見,乃是心力緣情之黨,有時人會做出選擇,不是因為這個選擇真的正確,而是因為信賴之人如此抉擇,那視為知己,自當責無旁貸。三者各有不同,在朝堂爭鬥中也各有所長,但最終要運籌宏業,三者缺一不可。」
卓思衡拿出當年考科舉作答策論的本領來,一次說個痛快:「心力緣情之黨適宜做心腹,堪當秘責,須知此等交心最不易變節,況且此義因人而起,人在而在,人亡尚存念想,最為牢固。願景渴想之黨最好同仇敵愾,若遇難渡之苦路,需有人砥礪前行,若無心中信念,怎好一往無前?此時有人襄助,出於情未必能鋒銳迫人,但若出於理,必然奮勇當先。」
「難道前人所說的小人之黨,就是你所說的利益驅使之黨,也能有用?莫非是利盡而用?」沈敏堯饒有興味聽至此,忍不住說道。
卓思衡卻搖搖頭笑道:「非也,也不是所有的利益驅使之黨都是小人之黨。沈相定然知曉當年我為推行吏學所拉攏其餘五部孤立吏部之舉,難道我和五部幾位大人以利來往,卻是小人不成?我們都不是小人,但都是在最合適的時候做出了對自己利益最大的選擇,這邊是利益驅使之黨真正發揮作用的時刻——人人有利可圖,那或許這種黨羽才是最為穩固的情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