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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4:24:05 作者: 烏鞘
皇帝望著卓思衡,似乎是在斟酌其話語,許久後他微微一笑,輕聲道:「雲山,你從前除非朕問,否則半字不言東宮相關,今日又為何主動提及?」
在說出前言時便知有此一問的卓思衡回答得十分坦蕩,但很神奇的是,他的語調總是那麼溫和,明明是朝野最尖銳的話題,從他口中說出,也仿佛只是日常問安般春風和煦:「陛下,臣這近一年多奔走於鄉野,查調鄉學與百姓普慧,陛下可知,最尋常的農野田牧之家如何教導子嗣?大約家中子女十歲至十二歲,便要事涉農桑,學而擔家中之責,家中再溺愛的幼子稚女,也多在七八歲時要習得些家務粗事,好教爹娘耕種農忙時得以少勞。敢問陛下,太子如今何歲?太子所習如何?太子所掌可與起年齡與身份匹配?可有擔起東宮之責?臣並非責怪陛下,各家各有不同,天底下也並非家家子女都遵照若此,但若非此行,臣亦不知,天家長序卻還不比治下百姓更先憂後勞,為長遠計。」
卓思衡想得非常簡單,皇帝早就打算讓他入主吏部,今日的談話並不意外,可問題來了,本朝從來都是太子坐鎮吏部或者中京府,如今蘇穀梁蘇大人依舊在其原位,吏部原本空出的位置,好多人都以為是皇帝為太子成長起來後特意預留的,他們並不知道自己早就預約此職務。要是自己打出差回來就擔任這個職務,除了年齡年輕,資歷卻也還夠,可太子的面子要怎麼周全?
皇帝不為太子考慮的事情,卓思衡必須考慮。
其實在卓思衡看來,皇帝並非無心之人,他對太子近些年的種種用心,雖是遲來,也能看出確實有委以重任的打算,可單純的意向並不能解決問題的實質,太子需要在繼承大位之前就真正參與到政權核心的運作當中,這才是最好的學習。
自己今後如果真的入主吏部,怕是再難有機會和皇帝陳言太子的事,不如此時皇帝先行明言,他也將話朝檯面上講開了,畢竟有些話,皇帝主動問和自己主動提是兩回事,前者是皇帝想聽,後者……還是多給他的太子弟弟留些餘裕吧……
皇帝認真聽罷,許久未曾言語,低下頭去的時候,在皇帝便冠的一側,卓思衡見到許多倉皇的白髮,皇帝比卓思衡大十歲左右,此時不看面容,卻仿佛已是老去多年。卓思衡深知皇帝心性外寬內緊,心思深沉,朝中諸事先過心去,不管多瑣碎都要思慮一二,本就因為當年遇刺後疲敝不堪的殘病折磨,身體已是大不如前,再像往常那樣凡事過心,遲早也要給自己折磨死。
雖然對卓思衡諸多猜忌,但平心而論,皇帝對誰都是這樣……反而對自己還多點關照和收攏之意,出於這些恩惠,卓思衡在深思後,還是開口道:「陛下,智者千慮或有一失。多年陳疴哪能一朝痊癒,便是太祖太宗還朝於世,今日之勢也與他日不同,未必二位先祖就能勝陛下於當世一籌。可如果陛下事事勞心憂思,作為之心難敵瑣碎之煩,勵精圖治之舉,還需鋼刃落案,集百力於一處。」
這是卓思衡真意所思,與其說勸諫,不如說是掏心掏肺的實言,平心而論,皇帝並非昏庸暗聵之人,否則當下四海也不會承平日久,只是王朝到了中期,諸多積弊,憑他一人之力又能如何全了?還是先好好活著再想其他。
皇帝聽過後緩緩抬頭,似乎方才強打起的精神已慢慢逸散,一雙略顯疲憊的眼睛朝卓思衡看過來,內里無有猜疑,唯有無奈。
「朕何嘗不知,亘古盛世,難有一帝獨木而支……朕只是很不甘心。」
如果是太子說這話,卓思衡可以拍拍他的頭,溫柔說孩子你已經很努力了,可是話是皇帝說的,他只能曲線救國為緩和此時氛圍而故作嘆氣道:「悲晨曦之易夕,感人生之長勤;同一盡於百年,何歡寡而愁殷……」
果然皇帝聽罷詫異抬頭,繼而一笑道:「雲山果然是成親之人,從前與朕文說旁徵博引,都是經史子集,如今倒拿得出陶潛綺麗幽艷的《閒情賦》字句來安慰人,不知平常是不是拿這些綴華柔糜之詞來安哄佳人?」
氣氛由愁悶略迴轉些許,卓思衡抓住機會,自嘲般笑道:「何止陛下哀嘆時光須臾不等人,臣也已入而立,思及家人與春秋,多有感傷之語,但正是因為春秋流易不經人心,而家人俱在尚需吾覆,才更要提氣從心,將思慮用在良處。」
婉轉的衷告即便不是出於忠心,也至少帶著足夠的安慰,大概在這期間,無人對皇帝說過這些話語,他聽過後深有感觸,搖頭輕笑之際,目有融光,只道:「雲山,你能回來,真是太好了……」
「學政事畢,只需再關注余情即可,陛下若有需要臣的地方,臣自當領命,絕不辜負所期。」卓思衡深拜道。
皇帝自座位而下,將他扶起,重重拍了拍卓思衡的肩膀道:「你對東宮並無私心,今日所言皆發肺腑,朕相信你。放心,朕對太子自有器重安排,不會讓他在朝野輿論當中錯失尊高,儲君也有儲君該當之職,別教天下百姓笑話皇家的兒子不能當家。朕會安排妥當。」
從以往徵信的角度看,皇帝的保證還算可靠,能為太子謀個安穩的尊差,卓思衡心道自己就算沒當上天官,也不算白回來一趟。
他還未及再拜,又聽皇帝說道:「朝中這一年來,也算平和,但冗餘陳舊之言阻塞言路,也多令朕困擾,朕希望你在吏部侍郎一職之上,能為朝中多添新鮮氣象,增廣賢才,又不止於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