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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4:24:05 作者: 烏鞘
    在卓思衡看來,做長輩做到長公主這樣也算是該說的話都說盡了,雖說有些道理沒法說透,比如:你皇帝老爹此時躺在床上,你卻開始四處調兵,這是什麼個意思你給解釋解釋?諸如此類,都是不便拿到明面上的話,長公主能換個說法婉轉提點,短時間內措辭如此,卓思衡欽佩不已。

    可似乎越王不打算領情,他已有些不耐煩解釋,似乎是實在不願意錯過眼前這一良機,冷硬了語氣道:「姑姑這般阻攔,是擔心我搶了誰的風頭麼?可這是科場弊案,重則動搖國本,我受父皇重託,哪能坐視不管?再說調兵一事,待父皇甦醒後我自會解釋,到那時父皇定然明白我的苦衷,無需勞駕姑姑勸解。」

    長公主聽了這不客氣的話明顯一滯,卻仍耐心道:「什麼風頭不風頭的,姑姑不懂政事,只是擔憂你父皇醒來煩愁,再加重頭疾,可該如何是好?你是好孩子,存了孝心為你父皇分憂,但也別給自己不留餘地,怪讓人擔心的。」

    「姑姑既然說自己不懂政事,那還是別再言及朝堂之事了。」越王凌然道,「姑姑怕我惹父皇不快,就不怕自己干政讓父皇更是不悅麼?」

    卓思衡發覺自己似乎有了個新愛好,喜歡看人作死。不對,其實是在人作死時,幫忙添柴,於是他非常適時且恰當地開口道:「越王殿下息怒,長公主殿下只是心急煩憂,並非以言涉政,此事干係甚廣,為求穩妥,還請聽從長公主殿下之言,勿要在聖上欠安之際再添風波。」

    勸架的精髓就是主動幫助事態升級,越王不怒,那也是怒,長公主未急,那也是急。

    不過現在看來其實是反的,長公主已怒,越王最急,卓思衡給越王挖的第一個坑就是惹怒自己姑姑。要知道皇帝總是隱晦要長公主去參與些模糊了皇家事宜和朝堂之間的「似政非政」之事,從親密關係上,長公主也認可自己的身份是皇兄的左膀右臂,可越王偏偏不將姑姑放在眼裡,實在是低估了長公主的威儀。

    「你若不肯聽,那也只派人守住該守的衙門,叨擾未言其罪的臣工家眷之事,我朝從未有過,斷無此理。」長公主肅容道。

    「未曾有過?斷無此理?姑姑果然是不懂朝政,我朝怎會沒有?」越王冷冷一笑,看向卓思衡道,「當年先帝懲治那幾個以諫犯天顏之亂臣,便是先且扣押並封其家宅,而後再行議罪,這件事卓司業定然清楚,姑姑不信可以問他。」

    深秋的廳堂在此言後便先一步外面的天氣步入了嚴冬。

    越王所說的,正是當年戾太子舊臣跪諫獲罪一事。

    卓思衡當然清楚,但他並不因此而憤怒,因為這個廳堂內,最憎恨先皇景宗的人並不是自己。

    越王妄圖以言語攻訐卓思衡,情急之下口不擇言,見卓思衡面色微變,甚至還頗為得意。

    但卓思衡可以精準控制自己的情緒,即便他已經幸災樂禍至極,顯示出的仍然是一副仿佛被羞辱後極力克制的憤怒。

    他瞥看長公主,那雙與之身份相較顯得過於粗糙的手正在微微顫動。

    許久,那依然保持柔和慈愛的聲音才出現:「姑姑哪懂這些,罷了,你是皇兄最器重的兒子,又交給你如此重要的差事,我本不該置喙,你便照自己的打算放手去做,若你父皇之後有什麼不明,姑姑會替你分辨這一番孝心的。」

    「多謝姑姑成全。」越王聽過見好就收,一面安排方才聽令的軍士趕緊動身調兵,一面囑咐手下護送長公主回府,此時確實像個貼心懂事的侄子。

    卓思衡將一切看在眼中,心中卻不住冷笑,虞雍,你根本不懂什麼叫捧殺,這才叫真正的捧殺。

    他倒要看看越王背後的人怎麼替這個蠢貨收拾這個已無可轉圜的局面。

    第176章

    長公主並未表現出任何慍怒和不耐,她從始至終異常從容,甚至要離去前,還吩咐越王記得入宮探望皇帝的身體,卓思衡欽佩皇帝和長公主這對兄妹突變的基因,但也深知或許正是環境而非父母的饋贈塑造了二人。

    他打算將方才的言談告知沈相,與長公主正欲一同離去,這時卻見大理寺卿姚佑匆忙入內求見,二人不約而同頓足。

    「越王殿下。」姚佑見長公主也在,雖不知緣何,但也規矩行禮,「長公主殿下。」

    卓思衡官職低於姚大人,先朝他頷首躬身。

    姚佑今年四十餘歲,體態闊潤,又蓄有重須,面目便顯得有種與官職不符的和藹親近感,可他執掌大理寺五年,斷案無數,也是頗有政績與刑效的硬骨頭,今日不知為何,卓思衡在他臉上見到了一絲從前朝會上從未見過的惶急與不安。

    「何事?」越王幾乎要將倨傲寫在臉上,長公主卻只是靜默不語。

    「白琮白大學士於典獄中哮疾發作,已然病故。」

    卓思衡仿佛聽見轟隆的聲響,渾身都隨之戰慄,一時之間憤怒幾乎要占據理智固守的高地,可他偏偏聽見一聲很輕很輕的冷笑,正來自他前方的長公主。

    人性告訴他,白大學士是無辜的,且曾在翰林院時對他多有提點,他的怒火如此正當,以至於即便皇帝在此,他也應該直言面斥越王;

    理智告訴他,憤怒是徒勞的,白大學士已死,公道不能靠憤怒聲討,皇帝也不會為了一個臣子來拿親生兒子償命,這就是殘酷的真相,他需要解決問題,與製造這一問題的人,而不是以無用卻熾熱的怒火焚燒自己,換得良心的安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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