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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4:24:05 作者: 烏鞘
「大人勿要玩笑!您是聖上信任的近臣,是朝野內炙手可熱之人,即便您被吏部直指兵鋒,聖上也會保你安泰,但我們……聖上怕是我們的名字都不知清楚,若要息事寧人,便只有我們當了墊腳,到時候我們該如何是好?」
「大人您說得輕巧!我們誰不是寒窗十年熬到了今日,只盼能早日告老安度餘生,誰又沒有一家子人指望著過活?」
「是啊!大人,我們若被吏部以恨報復,那又該如何自處?」
姜文瑞越聽越氣,但想起卓思衡的叮囑,只能忍住。
卓思衡卻比他平靜得多,這個被迫置於風口浪尖的年輕人只是安坐於台階,聽著人們的呼求,待到全然安靜才選擇開口。
卻不是撫慰的託詞。
「那你們想要我做什麼呢?」他問道。
「大人,這吏學我們國子監便不設了吧!」
「我們和吏部各退一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下面「對啊」「沒錯」之類的低語盤桓在卓思衡耳際,讓他意識到曾經可以躲在弘文館靜心抄書的日子早就一去不復返了,那樣靜謐安逸的午後仿佛自他人生中徹底溜走,只留下狼藉和混亂,以及直面人心的慘澹。
人生真是吝惜歡喜,卻愛贈以悲煩。
卓思衡站了起來。
眾人仰頭等待他的答覆。
「我會考慮的,你們先起來吧。」卓思衡說道。
但這個答覆顯然不是眾人想要的,他們忽然群情激奮,只說卓思衡的敷衍和推諉教人寒心,沒有一句準話,他們便不會起來。
被悲戚和絕望脅迫是一件很難受的事情。卓思衡站在台階上,看著下面形形色色之人,想起前幾日同盧甘關於芸芸眾生的談論,又覺一語成讖。
「你們希望我保證能取消吏學,好教吏部能放咱們國子監一馬?」卓思衡問。
眾人皆同口言是。
「那你們求錯人了。」
在所有人或是詫異或是怨怒的目光中,卓思衡說道:「下聖旨要興建吏學的不是本官,是聖上。你們要去跪崇政殿,而不是國子監。」
稱呼的變化和語氣的堅毅教眾人一時啞然,而卓思衡話語裡的意思,他們更不敢駁斥。
聽卓思衡的語調變的強硬,姜文瑞想了想,決心同卓思衡配合,他此時凜然道:「既然如此,我作為國子監祭酒該當以身作則,願意同我一道入宮去崇政殿門前長跪不起的便隨我來。」
沒有人敢起來。
「怎麼?不是要個說法麼?如今上峰帶你們去討要,還猶豫個什麼?」姜文瑞努力壓制怒火,卻感覺自己見了方才那一幕已至決堤邊緣,他沒想到自己手下竟是這樣一群無能的綿羊,氣悶之際只想叫出吼聲來,但見卓思衡都能泰然處之,他便不能拖晚輩後生的腿,於是強忍氣性道,「那便都散了!沒得一會兒讓學生進來瞧見自己的師尊們一個個眼下的樣子,就算吏部沒整到你們頭上,今後你們還能在這國子監太學的學生們面前抬起頭來?」
卓思衡也適時道:「姜大人說得是,再怎麼我們都是讀書人,有辱斯文不是斷絕自己的後路麼?旁人還未出手,自己先授人以柄,我若是吏部,就拿今日這事大做文章,到時候聖上傳你們一個個去解釋,要如何說得出口?」
這句話算是切到要害之上,國子監眾官吏即便是無奈情急,也知道所作並非可言於人之事,多少知道些羞恥,都陸陸續續站了起來,可有些老博士老吏,仍是泣不成聲,只覺此生盡毀,再無安寧之日了。
卓思衡看到如此景象,心中也恨也怨,但他不怪這些芸芸眾生,只想立即揪出始作俑者,讓他也嘗嘗命運受制於人心境顛沛無助的滋味。
他再次下了台階,去到眾人最靠後一排,那裡站著經義一科的馮博士,初來國子監時,姜文瑞曾為卓思衡親自引薦。那時太學裡學生寥寥,在他課上的學生不過兩三人,其中還有不顧尊師重道的酣睡之徒,然而馮博士卻仍悉心畢力授業,不可不謂師道之典範。他明年便到致仕年紀,若眼下這次中察過不去,數十年青絲白髮便是連個安穩的晚年都沒給自己掙下。
馮博士此時已是羞慚,他雖落著淚,卻朝卓思衡擺手兩下又深深一拜,一言不發便要匆匆離去,卓思衡扶住了他,和藹道:「博士,您是經義一學的翹楚,我想請教您一句,《論語》的《雍也》一篇里,子貢問說『如有博施於民而能濟眾,何如?可謂仁乎?』,敢問大成至聖先師是如何答覆他的?」
老博士本來因為哭泣而紅腫渾濁的眼睛忽然有了光,他似是難以置信般仰頭望向卓思衡,許久才緩慢吐出一句話:「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
卓思衡笑了:「是了,便是這句話。家父自幼教導我要為仁義者,而他為我教讀開蒙時解釋何為仁者正是用此句釋義。我一直不敢廢忘。」
自己想立身於世,也使別人立身,自己想做事通達,也使別人通達。
馮博士和在座眾人哪有不知此篇此句的,聽過之後許多人都已明了,這便是卓大人的承諾,除了感涕難已,一時眾人心緒複雜慨嘆,都無法自持。
送走諸人後,姜文瑞同卓思衡重新入內,他也沒想到卓思衡能將此事處理得如此漂亮,心中深感欣慰,想去誇他兩句,回過頭卻愣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