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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4:24:05 作者: 烏鞘
皇帝說這話時都快泫然欲泣了,好像多不忍心下這個命令似的,回過念頭來的卓思衡心道自己確實說了國子監是為教書育人不是為懲罰的這話,但絕對不是皇帝今天說出來的意思,不過也好,自己臨場發揮也能接上戲。
「然而鄭相一封奏摺,卻逼迫聖上講露此事於人前!若是今後開國勛貴之家心有憤懣,怨懟聖上加諸重責於功臣之後,聖上該如何自處?臣今日才算得見,何為私利先公,鄭相不顧聖上體面,亦不自己嚴查探訪,便將道聽途說之事獻媚於朝堂公之於眾,令臣受此詬誣是小,然令聖上從中為難且失信於襄平侯是大,若此所謂,當真是人臣之理麼?」
這是卓思衡為官近十年來第一次在朝堂上慷慨陳詞,所有熟悉他個性和脾氣的人都愣住了。
皇帝這時回頭怒斥道:「不得無禮!鄭相乃是先帝遺臣!朕都要敬上三分,你又如何膽敢言語不相饒?」
這哪是勸架,簡直就是在提醒其他人該怎麼接話。
高永清聽罷將弦外之意明了於心,開口道:「皇上,臣以為,先帝遺臣更該替聖上分憂,而非惹亂。」
「高永清!你也不得放肆!」皇帝瞪著眼睛半轉著身怒斥高永清道,「鄭相的年紀是你們二人的祖父之輩,便是你們二人如今都得器重,也不能這般同他無禮!」
哦,這句是提醒自己的。
卓思衡馬上明白,當即表態道:「若臣祖父尚在,亦會與臣同樣持剛直之言,或恐更甚!」
皇帝好像真的被氣到了似的,抬手指著卓思衡,指尖都在顫抖,胡百川趕忙扶住皇帝,而曾玄度看準時機說道:「聖上,二人言語雖是欠敬多鋒,然此事卻有蹊蹺,還望明查。」
皇帝被胡百川扶著,緩了好一會兒才站穩,可能是曾玄度的話給足了台階,他決定邁下一步。皇帝至此重重嘆息,示意沈敏堯湊近,開口道:「沈相……朕也想聽聽你的意思。」
沈敏堯也是景宗留給皇帝的輔政大臣,此時問他,皇帝的試探多於下台階本身。
卓思衡等待這位數十年職業官僚從政經驗的宰相大人的回應。
「聖上,春壇尚未結束,數萬士子仍在帝京,天下百姓視此盛事為美談,若此事惹至街談巷尾非議連連,豈不枉費聖上心力?」
沈相多年屹立不倒,卓思衡覺得自己還得像他學習。
這不僅是告訴皇帝何事為重,也是以此言語敲打自己。
卓思衡心道,你不說其實我也想用同樣的理由結束這場精彩的劇集,於是順理成章道:「臣有罪,萬事當以春壇與清議為先,臣不該疾言,請治罪。」
高永清跟著跪下請罪道:「臣性急,聖上幾番申斥,臣不能自改,不分主次,臣亦有過。」
其餘人也都極為配合地跪下。
但皇上第一個扶起了仍在戰慄的鄭鏡堂。
「鄭相辛苦,鄭相是為朕分憂,為吏治清明而諫言,不能及時告知鄭相,是朕與你君臣二人皆不夠相密。」皇帝至此停頓,又拉住沈敏堯的手說道,「往後再有類似之事,朕一定對鄭相與沈相知無不言,你們二位是先帝親命輔政,隨朕至今,輔弼相宜未曾擅過,朕心中感念……望今日之事,能替君臣同堂都提有警醒,朕與諸位齊心,才能使朝堂同心,也只有朝野內外一心,天下才可安定大治黎民滋幸,到了那一日,海晏河清民豐國富也未嘗不能載於青史啊!」
皇帝的滿分作文結尾令卓思衡嘆服。
崇政殿內一派君臣和睦的景象,仿佛之前的攻訐與算計從未發生。
今日如此,日復一日,皆當亦然。
然後事發第二天,各位勛貴便知曉了這件事。
但凡開國功臣受爵之家,均是勃然大怒。在他們看來,皇帝是為了保存他們的顏面,是為了體恤勛貴功臣才私下懲治,如今卻為了鄭相一番攀誣之言不得不將此事抖落人前,襄平伯自是請罪,只言要聖上腹背為難是死罪,讓聖上為自家隱瞞,簡直是罪上加罪。
而襄平伯不是一個人,他所代表的貴胄勢力均以此為恨,將矛頭直指鄭鏡堂,一時朝野上下彈劾紛飛。畢竟世子真的挨了罰,也被趕出了國子監,到底也還是開國功臣之後,更是伯爵的繼業之子,鬧到這份上皇帝都給了面子,你鄭鏡堂卻不肯罷休,還非要將功臣們的臉面撕下來,讓皇帝和他們一同難堪。
功臣勛貴們憤怒了。
此次事情的矛盾成功轉移到了鄭鏡堂身上,卓思衡看穿皇帝的借刀殺人之計是想將遷怒之意蔓延勛貴功臣的勢力之間,並由他們打壓鄭鏡堂,自己再順勢給予懲罰。
或者鄭鏡堂識趣一點,就該自己請辭,免去皇帝主動的降罪。
但凡聰明人都會這樣選。
鄭相自當如是。
鄭鏡堂自請致仕,深言己罪,皇帝幾次挽留仍是不能更改其意,最後只好恩允。然而因二十餘家開國功臣之後聯名上奏反對,皇帝原本打算給鄭鏡堂的榮譽加銜只好作罷。
皇帝又成功去掉了自己身邊的景宗一朝重臣。
卓思衡知道這是自己的機遇,卻也是向深淵邁進的第一步。
……
夜深時的鄭府燈火盡滅,只有書房花廳一隅亮有微燭,燭火隨著哀涕之聲輕搖慢擺,鄭鏡堂傴僂的身影時而被照亮時而被隱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