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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4:24:05 作者: 烏鞘
長公主方才的回答同她哥哥一樣,也首先是想到她的身份,故而規避掉與權力相關的內容顧左右而言他,在他們兄妹眼中,個人的權力高於一切。然而自己身處皇權至高無上的社會,他們這樣想也無可厚非,因為一旦失去權力……這對兄妹已經見過真正的下場了,他們是為權力,也為自保和生存,卓思衡認為自己可以腹誹兩句,但若真正審慎思考,皇帝和長公主並沒有任何錯。
可是自己想要走的路必須有高位之人分得利益才能襄助,他也是並沒有那麼多選擇的。
對互相利用關係有了更進一步認知的卓思衡返回國子監,按道理這個時間樊引的講學已經結束了啊?怎麼集賢堂還是里三層外三層的人?而且裡面吵得好像還很激烈?
卓思衡自窗外往裡看,不看不知道,一看整個人氣得不行。
堂內正在進行一場激烈的辯論,樊引樊先生端坐上首,滿眼欣賞得望著堂中所立的四個年輕人,好巧不巧,這兩個人年輕人里有兩個卓思衡認識,一個是他親愛的弟弟卓悉衡,一個是他另一個沒有血緣氣人的弟弟陸恢。
這小子不是在面壁思過嗎!
他們在爭論的是班固貶損司馬遷修史謬議是非。
卓思衡問了一句旁邊看熱鬧的讀書人,原來是樊先生在講授完畢後拋出了問題,讓眾學子自由發揮今天課上學到的知識,他說《後漢書》的作者范曄有言:「遷文直而事核,固文贍而事詳。」那麼他說得對不對呢?《史記》和《漢書》兩種治史成書方式,你們覺得哪個更好呢?
完了,因為受父親影響,自己弟弟悉衡是司馬遷鐵桿粉絲,自幼抱著《史記》手不釋卷。而卓思衡在這方面好惡並沒有那樣強烈,他都能說出好處和壞處,可悉衡卻不是這般好說話。
此時,自己的弟弟正在用極其冷靜的聲音質問對方辯友:「太史公善於工文,班孟堅密於修體,文體之辭色,再精益求精也只是枷中之舞,治史論人,不論駢句多少,而論言明其身。」
弟弟很少鋒芒畢露,這樣聽來,他心中的銳意其實並不比同齡人少,只是略顯冷漠的個性在外得以掩藏。
卓悉衡的話引來一陣喝彩,對方辯友也不示弱,笑道:「此言差矣!太史公莫不以文辭震鑠古今,可若論治史立論,太史公多加以感慨感嘆之粉飾,仿佛在自圓其說,自抒自的胸臆,哪有班孟堅言有所論筆有克己來得更嚴密著實?」
支持者也是連連高呼正理。
此時陸恢站出來道:「班孟堅筆有克己?閱遍《漢書》『哀哉』之嘆不絕於耳,難道為豪義之人稱道是爾等所言之『粉飾』,徒增涕零傷感之語便為『克己』?未免有些荒謬了。」
陸恢說話攻擊性好強!
卓思衡驚訝於自己兩個弟弟在他面前不肯展現的那一面,忍不住想,若是自己和慧衡,肯定會避免這種爭執,他們兄妹是典型的低耗能型人格,可以非常容易自洽,在說服自己方面有著得天獨厚的優勢,故而很少被外界左右,因為與人吵架太過高耗能,能用演戲規避的就規避掉,內心能量都是用來滋養自己的。
但弟弟悉衡顯然不是,他相對來說略顯偏激,許多事情喜歡用更自我的角度去看待並且堅持,這點和慈衡是一樣的,卓思衡簡直不敢想要是他們倆在這裡辯論會是什麼景象……
最讓他詫異的是陸恢。
陸恢個性有著不符合年齡的沉穩和老練。但通過他竟然能做出放棄科舉追隨自己前來帝京這個不計後果的決定,卓思衡隱約意識到,陸恢並非不衝動,只是他衝動的點不為利益而是在感情用事上,這點或許很像他的父親吧……
因材施教啊卓思衡要因材施教!他在心中不斷提醒自己時,那邊爭論已進入到白熱化,對面兩人根本不是卓悉衡和陸恢的對手,已經開始偷換概念和人身攻擊,但卓悉衡是誰?他是卓氏一族抬槓專家卓慈衡的弟弟,這種水平的攻訐對他來說根本不算什麼,只見他不屑笑了笑道:「二位盛讚班孟堅之冷峻克制、冷眼旁觀,然而自己言說卻到激憤之處頗有些你們所詬病的太史公的『激憤之語』,奇哉怪哉,敢問二位到底是推崇還是效仿太史公呢?」
不等氣得手抖的對面反應過來,陸恢又補上一句給予致命一擊:「古人言,班孟堅治史如守繩墨,然而今日你二人將墨繩纏於身,已是亂序難理,卻仍想做直言,又如何能讓人信服?」
四下人等皆為卓悉衡和陸恢叫好,二人相視一笑,頗有少年意氣風發攜手同勝的惺惺相惜之感。
「既是如此,那二位的慷慨辭令也承自所言中太史公的好義宏盛,可《史記》中大多言辭疊句多有圓潤變通之美,幾無咄咄逼人之章,又是何故?」
眾人朝發言者看去,都不自覺讓出條路來,尤其是國子監里的學生,恨不得跳開躲出去老遠。卓思衡便就順著寬敞的讓路行至已經傻了的卓悉衡和陸恢面前,用春風般和藹的笑容與視線掃過二人蒼白的臉,又漫步至樊引面前行禮道:「見過樊先生。」
寒暄過後,樊引笑言國子監藏龍臥虎,兩位學生皆是腹有詩書能言善辯胸有丘壑,自己帶來的門生甘拜下風。
「先生謬讚。」說完視線再次朝卓悉衡和陸恢掃了過來,卻只是一晃而過,繼而又同樊引禮道,「不過是仗著少年意氣膽子夠大,敢在先生面前班門弄斧罷了。他們要學的東西還多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