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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4:24:05 作者: 烏鞘
卓思衡明白老師在提醒自己,心中感激,可也不好多說太多,只能謝過。
十二月的大朝會,寒風逼迫大部分官吏都不會選擇在室外吵架,於是皇帝御駕垂門聽政頒布政令與任免後便無事可議。
卓思衡的任免和其他幾個調職官吏一道被宣布,他夾在眾人之間並不起眼,由地方學政回到國子監的安排也不算冒尖,更何況他只是個五品的司業罷了。
自朝會散去,官員們便三三兩兩快步趕回自己的衙署,想及早回到室內,卓思衡剛回帝京,一時也不習慣嚴寒侵擾,忍不住打了個噴嚏。宣德門外的御道長而寬闊,此時大部分官吏都已先走一步,他因見到舊日同榜多言幾句,此時已遠遠落在後面。
卻有人在他更後。
「卓司業請留步。」
這個聲音有點熟悉又沒有那麼熟悉。
卓思衡站定回頭,原本以為又是故舊的期待目光頓時猶勝天寒。
鄭鏡堂已慢慢行至他的面前。
第108章
鄭鏡堂是卓思衡見過最儒雅清和的老人,沒有中年過後殘留的臃腫體態,合度的身材配上挺拔筆直的脊背,寒風中不露瑟縮之態,鶴態自若,比之谷中老松有過之而無不及,而他的那一縷已皆白的鬍鬚,便自然地垂落至胸口,讓此老者的言語仿佛更有權威和重量。
若是自己六十歲後能有這樣的風貌,老邁也沒有什麼恐懼的。
「鄭相安好。」卓思衡不明白他為什麼會叫住自己,心中警惕面色從容對其報以誠摯問候,「鄭相身體康安歸朝而來,晚輩恭祝。」
「已是朽木之軀啦……哪有什麼安康?只是這幾年朝堂亂象叢生,每每思及先帝把臂而托,心有不安,強撐著一口氣爬也要爬來輔佐官家,除一除廟堂里的蚤蟲,也好百年後有面目去見先帝。」鄭鏡堂站至卓思衡面前半嘆半笑著搖頭。
卓思衡是可以將驚訝表演至爐火純青的,但他卻不想。
鄭鏡堂和唐氏想除掉的人不就是自己和高永清麼?那他話里的蚤蟲大概也是他們兩個了。
「晚輩離京多年,偏居東南一隅,不曾過問樞機,不知如今如何景象,怎讓鄭相不安至此?」冷冷的聲音與面無表情搭配,卓思衡毫不掩飾自己聽懂了鄭鏡堂的話,他們之間早就有過三回合交鋒,再以啞謎互相配合,鄭鏡堂興致好,卓思衡卻沒那個玩心。
他想聽聽鄭鏡堂好好說話,能透露出什麼有用的信息來。
「如今本固邦寧,天下承平日久,卻始終未及太宗時期般大治,並非官家無能,而是沒有賢臣輔佐的緣故。」鄭鏡堂笑道,「我腆居吏部尚書之職,若只愕然愧慚豈不瀆職?也該為官家拔舉良吏掃除奸小才是。」
「說得也對。」卓思衡低頭一笑,抬頭時音調也輕輕揚高,「聖人云『君子和而不黨,小人黨而不群』,給鄭相一個建議,若要為聖上身邊掃清奸佞小人,不如去查勘誰人結黨營私,誰人攻訐異己,想來小人必定以黨為同競興私利,聚於一處。若能牽動一人,便可連根拔起,至此,聖上便可垂拱而治,鄭相也可以笑對先皇。」
卓思衡從來不信有人能比他更會陰陽怪氣。
但鄭鏡堂卻足夠沉得住氣。
聽過這番尖銳的譏諷,他以輕而撥,調轉話題,仍是面不改色道:「我曾聽聞,卓司業你最是君子勝玉溫潤合度,賓禮咸賢風至英朗,今日一見卻沒想到也是少年鋒芒銳意進取之輩?果真百聞不如一見。竟有你祖父的剛直風範。」
「我見鄭相亦如是。入仕前也聽人提過鄭相之儒雅賢名在士林當中是讀書人的翹楚,今日得見方知豈止翹楚,能與我祖父同朝為官又身受輔命之詔社稷之託,兩朝皆是位極人臣,可見豈是一個賢字就能草草概略?」
對待吵架提及家人的對手,卓思衡也會使用人身攻擊予以咿嘩回擊。先帝和皇帝是什麼關係?姓鄭的可以兩朝為官,可見是什麼見風使舵的貨色,又與唐家以舊臣之實打壓新臣,罵他首鼠兩端也算是好言相向。
「卓司業辯才了得。」
「鄭相才是苦心窮慮。」
二人的對峙顯得格外平靜,御道之上偶有執勤禁軍與來往奔忙的內監經過,都忍不住偷偷側面去看這詭異的一老一少保持兩步開外的距離,就這樣面對面,雖有笑容,卻都是在用冰冷的目光凝視對方。
「我聽聞卓司業剛返回帝京,便說得官家下詔查辦瑾州知州王伯棠?」鄭鏡堂問道。
「是官家明察秋毫,不容下垢。」卓思衡不咸不淡道。
「王大人坐鎮瑾州兩任有餘,水旱皆無飢餒,千帆入港盡顯我朝繁盛,若不是有人搬弄唇舌,又怎麼會鋃鐺淪落?」
「水旱皆無飢餒是因為王伯棠任上也沒有什麼水旱,他上報的那些災厄之河流晚輩都去看過,不過是山中溪水因短疾之雨暴漲衝去道路,無人傷亡,無屋倒塌,哪來飢餒?瑾州地質山川少有載記,河流名目少人得知,外人更好欺瞞而已。至於千帆入港……敢問鄭相,永明城通貿外邦不說千年也有五百,天下商賈無非逐利而來,難道沒有他王伯棠坐鎮,那些船隻就都迷路方向駛不進我朝的港埠了麼?」卓思衡將最後的克制和禮貌如數還給發問者,「還是鄭相雖沒有親自去過瑾州,卻猶如自王伯棠眼中看過瑾州一草一木般了解實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