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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4:24:05 作者: 烏鞘
卓思衡是自拮据清貧中走出的官身,當然知道艱難貧苦之家想供出一位學子來有多艱難,聽著哀慟的苦訴,他心中倍感酸楚,卻不打斷,只要其餘人繼續說下去。
「弊案本就是那些朱門官宦人家不學無術子弟鬧出來的事端,如今卻要我們承擔罪過的餘波,這實在太荒謬了!」……
「大人,我們兢兢業業勤勉慎獨,讀書科舉中與不中,自看個人本事,但總不能讓我們出著銀子,書都不能讀吧?」……
「魯士文絕非故意要讓大人赴任伊始便難做,他也實在是走投無路。我們一道去州府衙門不知多少次,不求別的,只要重開州學,哪怕要我們這些人無師可從自讀自勉也不失為一個暫且權益之計,可如此卑微的請求竟然不許!」……
「起初他們說是因為學事司提舉一直空缺,要等朝廷派人來,後來我們聽說來了一位提舉大人,又去州府衙門,仍是說不知道何時再開州學!魯士文這才出此下策!大人明鑑啊!」……
卓思衡沉默著點頭,心中亦是格外沉重,卻聽身側後方一聲綿長嘆息,自聶鑄明的聲音和神色來看,這些學子所說大抵都是實情。
聽到聶鑄明的長嘆,在後位一直席地而坐的一人忽然起身道:「聶筆吏!你也向大人說說你的難處!不止是學生,咱們吏員的心中也是有苦說不出的!」
「對啊!聶筆吏!他們尋常欺辱你最多,你來說吧!」
好幾個人跟著叫嚷,看起來年齡都比在座學子更大,大概都是州學無品級的吏員身份。
聶鑄明沒想到同僚會點他的名字,局促不安得自地上彈站起來,手都不知往哪處放,卓思衡覺得他似乎是要哭了,蒼白的臉上沒有半分血色。
「說說吧。」卓思衡輕聲道。
聶鑄明瘋狂游弋的眼珠聽了這話才在焦慮中略顯鎮定,小聲道:「下官……下官習慣了……」
「哪有人習慣委屈的,再說,你此時不止為自己,更是為同僚一吐心氣,萬不能吞聲。須知『物不平則鳴』,『人之於言也亦然,有不得已者而後言』,該言己事,切勿保留。」
卓思衡的溫言開導果然有效,之前聶鑄明便對他產生油然而生的欽佩之情,此時聽卓大人拿韓昌黎的名文中言鼓勵自己,於是盡全力終於張開了口:
「大人,我們吏員沒有品級,您是知道的……州學也不是什麼機要重務之堂,好些恩蔭的官宦出身之人帶著品級來此處,大多只是混……只是浮生得消罷了。」聶鑄明調整措辭後終於略微放開了點聲音,「可他們是不必擔憂的,即便只是八品和九品,衙門也得按照國家法度發俸,可我們吏員……若是開罪了這些人,隨時都會被掃地出門……這些人平常甚少做事,入衙喝茶出衙聚酒,本該他們的事務便推諉到我們吏員頭上來……但我們沒辦法拒絕,若是一口回絕,只怕明日就丟了謀生……這些官吏在弊案里大多出了事……卻把我們吏員推到前面去,此時面對這樣的局面,我們……只是筆吏和掌簿……哪懂怎麼管怎麼治,大人……實在不是我和孫大人在您面前一問三不知……而是這些討巧的差事從前輪不到我們,吏員只能做最瑣碎麻煩的事務,又怎會了解這些呢?」
年輕的吏員說完便紅了眼圈,其餘人也是搖頭苦嘆,一時之間樹蔭籠罩著的只有沉默和悲傷。
卓思衡站了起來,大家的目光頓時都匯集到他的身上。
他本想說我都明白了,但卻覺得,自己這麼短時間內根本沒有辦法徹底了解更多的問題,此時迫在眉睫的是州學開課之事與吏員重新分配職務,其餘樁樁件件的事都要排在這二者之後。
但是他十分清楚,王伯棠是不會給他學事司帳上剩下哪怕一錢銀子的。
「明日記得準點來上課。」
卓思衡乾脆一句話驚得眾人呆住,聶鑄明急道:「可州學只剩一個能授業的先生……」
「明日起,生員分做兩撥,一半慎獨自學,一半堂前聽課,上下午輪換,我來教。」
卓思衡的沉著和自信讓被此話驚到的人都略回過神,心想若是如此,倒也總算州學重開,可是不知這位學事司提舉大人年紀輕輕,又能教得如何……罷了罷了,此時也不是計較這個的時候。
「吏員今日下午點卯,不許遲到。要是不放心覺得還是推諉的,今夜眠宿在書院,被褥床鋪會有提供。」卓思衡頓住話語,目光逡巡過眾人希冀和猶疑間雜的面容,「別忘了去看看你們養傷的那位魯同學。」
卓思衡這才走到告示牆前,抬手將多添了四句詩的告示揭下,吩咐陸恢再寫一個,原計劃他並不打算更改,只是可能要換個方式。
此時卓思衡的平靜終於變為一種鼓舞的力量,教已是絕望的眾人互相對望時眼中燃起希冀,他沒有任何虛與委蛇,第一時間解決了所有人最迫在眉睫的問題,這已經足夠誠懇讓他們暫且接納此時的解決方案。
卓思衡在眾人注視下行至州學門前匾額之下,而後他轉過身,用自對談起至今最為嚴肅的口吻,向所有人說道:
「我們都是讀書人,家中傾盡所有只為我們能讀聖賢書曉聖明事,然後金榜題名,不負才學和家人的寄託以及聖人的教誨。你們今日的不平則鳴不要成為自怨自艾的藉口,士不可以不弘毅,即日起發奮即是不為此事重演,更是不為他日後人再遭磨難,心懷天下之人,必有所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