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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4:24:05 作者: 烏鞘
    一石激起千層浪,好些人也跟著嚷嚷著同樣的話。

    士文是魯彥的字,這樣稱呼大概也是同學或是認識,卓思衡平靜道:「活著。」

    「空口無憑!」那人又喊道。

    卓思衡搖搖頭:「一個活生生的人當憑證,你們得離開去才能看見他,怎麼好讓剛過了堂下了獄的朋友來看你們向你們證明呢?但眼下我無論說什麼你們都不會離開此地,所以我的建議是,聽我把話說完,然後你們把想說得話說完,最後再去探望你們的同儕。」

    對話之人的平靜有兩種極端的功效,一是要人也能平心靜氣恢復理智,二是看到旁人的平靜則更加惱恨而被激怒,大發辭色。

    此時聚集此地的州學生有二三十人,於是他們分成兩派,有的脖子更紅沖卓思衡吵嚷得更凶;另一波人則安靜下來開始主動勸說。

    看著此景,卓思衡不多言語,卻瞥見躲在樹邊的聶鑄明像個怕生的貓,他笑著示意其走過來些在自己身邊後一點坐下,那裡有事先準備好的墊子。

    大概州學裡那些敢犯國法膽大的都已被捉拿歸案,留下的都是這些老實巴交的。

    聶鑄明不敢不聽從上峰的指示,湊過來後見卓思衡筆挺的脊背,不自覺也感到些勇氣似的,他沒想到這位新官初上任就膽敢直面如此混亂場景,心中是欽佩又敬仰,於是趁著來人還在爭論,他小心翼翼壓低聲音對卓思衡說道:「提舉大人,來人不止有州學的學生……還有幾個下官從前的同僚……也是沒有品級的吏員……」

    這在卓思衡的預料之內,看穿著其實不難辨明,但這時候願意同自己講這些,聶鑄明大概突破了勇氣的閾值了。他用肯定和鼓勵的目光看著自己這個還有點瑟縮的下屬,點了點頭。

    「你是新來的什麼官?」

    終於有人意識到這個問題了。

    卓思衡心想還以為你們不會問呢,他略一轉念,心道可能之前應付這些人的都是沒有品級的吏員,看到一個穿綠色官服的人,他們也不敢貿然去認。

    「這位是吏部任命的瑾州學事司提舉大人。」

    卓思衡順著熟悉的聲音看去,只見匆忙趕回的陸恢滿頭是汗,可站在那裡卻筆直如松,聲音也嚴正肅穆分毫不為呼吸所亂,到底是在自己任下一年多磨礪過的人,再加上陸恢本來就有臨危不亂的氣魄和膽識,以沉靜的陳述就能鎮住眼前所有人。

    於是即便是來鬧事,出於嚴格的規約,學子們也必須躬身拜見卓思衡。

    卓思衡不想在這裡擺譜立威,場合和氛圍都不允許,於是讓眾人先不要拘禮,方才就要他們坐下說,也不是非得等著懾人。

    或許是終於見到這一等級的官吏,終於,大家安安靜靜坐了下來。

    「魯彥如今在醫治傷處,我初來此地,不知哪家醫館杏林有望,只找最近的一家李氏坐堂,為他休息考慮,還是別全去的好,有親屬摯友後面去看看,給家人轉達下情況就是了。」卓思衡說話的語速很慢,卻不在轉折處逗留,沒給任何人反應的機會,徑直去到下個話題,「那麼,我可以保證,你們不會在這裡遇到比我官階更大的官吏了,所以最好該說的都在這裡說了,今日先讓我多聽,來日有機會再由我講。」

    「大人……是來善後弊案的麼?」

    沉默了好一會兒,終於有人勇敢開口道。

    「總不能讓學事司衙門永遠空著吧……」卓思衡無奈搖頭笑了。

    「大人讀過魯士文留下的詩嗎?」又一人喊道。

    卓思衡看向告示牆,心想王大人多貼心啊,處理了人卻給告示留下,生怕他和永明城其他人看不到似的,忍住陰陽怪氣的渴望,卓思衡以不能更端方的神色道:「『秀秀亭亭高門宦,淒淒淡淡寒士哀。十年字里覓柴米,不如朱樓盞中談。』說得是寒門學子沒有參與弊案,卻被弊案連累,如今州學還被封著,你們的日子大概很不好過吧。」

    話音一落,便有哀嘆之聲接連綿延,方才最義憤填膺質問卓思衡那位仁兄此時起身行禮道:「方才我多有不恭,但見大人如此親平,還望見諒,實在是……州學學子的日子實在要過不下去了,才非要以此方式來正展視聽啊!」

    他說罷又有一人起身道:「大人,聖天子在上能掃清弊案,我們心中自是欣喜,須知十年寒窗,無非求得個公平應試,好能青雲平步,以大人如今的官職,想必也是科舉出身,一定能理解咱們的苦衷。然而我們貧寒士子多出自農門市井,我們沒有銀子去買弊案中那幾道考題,就算傾盡家資,也沒有門道走通此路……可我們卻在為此案乾脆利落的處置叫好後,全沒了依傍!州學歲末納學資,弊案出時,學資都已交完,在座哪個不是家中折資交納?好些人家賣了牲畜與冬產,甚至年景不好的家境還需典當才能交足……然後……然後便是整飭,州學關門,授業之師均受牽連要麼入獄要麼流放,三四個月過去,我們一堂課都未上過啊……」

    「我已發榜告知諸位可即日前來就讀,大家是不相信此言麼?」卓思衡聽罷問道。

    「大人新官上任,不知道也是自然的,是我們唐突了,但也是實在惶急才出此下策……」一人起立行禮道,「大人您來之前,這種告示不知發過多少次,今日說減免粟米,明日說少納供奉,總之天天有新花樣推諉拖延,起初咱們還相信,可等了又等看了又看,便到了今日啊!家資富裕的人家,早就將子弟送去其他書院就讀,然而清貧學子,又哪有地方籌措路費和另一筆書院供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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