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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4:24:05 作者: 烏鞘
卓思衡很想說,少看點老莊的書吧,你三叔來之前求我和你談談,勸你的聰明腦瓜潛心學問,去接觸一下真正的人事物,可如今這樣看來,這位宋小少爺是不太可能往這條路上走了。不過卓思衡也勸宋蘊和不要強求這些事,還拿慈衡舉例,宋蘊和也只是嘆氣,說只求卓大人略盡綿力,其餘如何便看宋端個人的造化了。
於是卓思衡醞釀了滿肚滿腹的勸學之道,但話未出口,卻被宋端忽然打斷。
「大人!咱們到了!」
他語氣像個小孩子一樣雀躍,順著手指看去,卓思衡也有些目眩神迷。
此時在他們眼前的是安化郡西陲盤領中唯一一個小鎮建陽鎮,古舊城牆由盤嶺青石碓築,半掩半映在密林層榕之際,綿延山溪徘徊於重疊之隙,崎嶇環繞,有種說不清的氤氳淒迷之美,此時城牆之上掛滿朱紅彩幔,又間隔墜上刻著玄鳥的木牌,身著彩衣行人正擁簇一位頭戴面具的傴僂老者朝縣城外涌。浩蕩的隊伍里不少人都是赤膊上身,肩扛橫木,不知要做什麼用途。
「楚人善巫,此地春日開耕之俗與他出實在迥異。」卓思衡來之前自然做好了田野調查,他本來就是想看看此地風俗和道路,是否允許向西往江州的道路修葺,於是拍了拍宋端的肩,示意他跟上一看究竟。
瑾州地處東南,雖說一年四季可耕,但許多喜濕喜熱的作物仍然需要土壤溫度達到一定程度和雨季到來後才能播種。
來瑾州這兩年,卓思衡不敢忘廢根本,春夏二耕次次郡內巡查督促各縣官吏謹守農時。如今安化郡雖然各處都是麻園和麻池,但各家各戶如果保有一定量的自耕農田比例且每年如期耕種,每年的賦稅便有一定減免,故而家家興耕戶戶農墾,一到春日整個郡望都忙得不亦樂乎。
建陽鎮雖然風俗不同,但享受待遇當然和安化郡其他地方一樣,故而春耕的熱情高漲。卓思衡跟隨一路舞唱的隊伍到了田郊,只見此地已搭好了木質的祭台,赤膊的農人將肩上的橫木一一垂下,兩位同樣帶著青銅鳥喙面具身形纖細的隨從扶著那位頭戴赤紅長翎與玄鳥青銅面具的老態之人一步步走上祭壇。
那人搖搖晃晃的,幾次都仿佛要摔倒了,多虧身側兩個隨從始終攙扶才勉強登到台上,而後便是一陣卓思衡和宋端都聽不懂的吟誦,而後以梧桐枝引燃火簇,焚燒承裝在陶碗裡的種子,再紛紛撒入人群,任由大家爭搶。
卓思衡和宋端被爭搶的人群推搡開來,他們都從未見過此等習俗一時手忙腳亂,好些圍觀之人也戴著木刻藤編的面具,照面交錯光怪陸離,卓思衡仿佛在夢境中穿行,他又沒穿官袍,此時被人推來推去,想抓個人問問是在做什麼都伸不出去手。
忽然,有人拉住了他的袖子。
卓思衡站穩一看,竟然是頭戴青銅鳥喙面具的一位攙扶老者的隨從不知何時出現在自己面前。
「外鄉人,大巫說儀式後想見見你。」
拽住他袖子的正是說話的隨從,只是開口才聽出此人的少女清麗之音在混亂之中如此能寧心靜氣,卓思衡微微行禮,謝道:「初來乍到不知風俗,還望賜教,這是在做什麼?」
「春耕開田搶燒藜。」女子倒也落落大方,聲音自面具後碰撞青銅而來,別有一番空靈,「此乃楚地風俗,並非閩越慣有,這些年鎮上田地多有荒廢,多虧郡望的新政令,家家另闢新田開疇,去年起大家才又重啟此道,以求風調雨順多有結實,來年好免去賦稅。」
提到這個,卓思衡忽然腦子一片清楚,當即問道:「那田疇情況如何?引水灌溉可足?鄉親們平常愛種什麼樣的糧食?如今人口可支撐這樣的田地規模嗎?還有什麼困擾?」
面具眼孔中女子的目光靜靜看過來,也不知是好奇還是迷惑,似乎是第一次被人纏住問這個,人也懵了,許久才忽然笑出聲來道:「這個你該去鎮上的衙門裡問老爺大人們,我雖然戴著面具,只是幫人出力湊個熱鬧,可不懂巫卜也答不了這些問題。」
卓思衡也覺得自己隨便路上逮住個人就犯職業病的行為該改一改,也笑了笑道:「初來此地見到巴楚風俗實在眼亂,多謝姑娘指引。」
此時儀式似已入尾聲,卓思衡見宋端在一邊哪有半點不適,正開開心心和本地鄉民一道爭搶燒過的藜種,搶到後被燙了手,將還在冒煙的種子在兩手間來回翻騰。
自己仿佛是帶孩子春遊的感覺油然而生,卓思衡無奈笑著搖頭,但見台上的大巫在朝自己招手,於是便請面具少女引路,二人繞至祭壇後的竹棚吊腳高屋,走進去後,大巫也顫顫巍巍而入,卓思衡便和少女一同去攙扶,只聽大巫說了幾句自己根本聽不懂的土語,他只好用求助的目光看向少女。
「大巫嫗說你是貴客,不必紆尊降貴來扶她。」少女用標準的官話翻譯道。
說來慚愧,卓思衡精通本地土語,但此地方言卻屬楚音,簡直猶如另一門外語,他還沒來得及學,只好求助同聲傳譯幫助。
「在下不算貴客,只是想了解一些本地風俗,多有叨擾之處還望見諒。」
少女替他翻譯過後,聽完大巫嫗的話後卻忽然抬頭,用一種奇怪的目光看著卓思衡,許久才開口:「大巫嫗說,你的軀體的確只是凡胎,但靈魂卻來自於九天之上,高貴無比,你能前來是她的魂魄離去前最後一件幸事,她要為你卜筮一卦,作為贈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