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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4:24:05 作者: 烏鞘
    「誒呦!」

    隨著他摔倒卻還有個聲音。

    潘廣凌與陳榕都慌忙去攙扶,而自一旁的幾叢半人高的茶樹里竟橫伸出半條腿來,這就是卓思衡摔倒的元兇。

    乍一看,好像有人拋屍在此地,但方才的聲音正是這條腿主人發出,想來人還沒死。

    不一會兒,卓思衡從摔倒的暈眩里恢復過來,茶叢當中的人也鑽出來,也是灰頭土臉,然而卻是卓思衡見過的長得最符合「玉樹臨風」此詞的人。

    「你!你這小子!」宋蘊和氣得直跺腳,「你不好好在帳房跑來這裡做什麼?」

    宋蘊和一路都是和氣生財的模樣,此時眉毛都恨不得倒立著,可見是真的生氣了。

    「抓這個啊!」那人被吼一通後仿佛被罵得不是自己,展開堪稱燦若星辰的笑顏,將手裡一直在響的藤編吊籠抖了抖,「我和老七打賭,他那隻蓑衣將軍必定是我的手下敗將,這不,我聽說茶母樹下有帶勁的蟲兒聲,抓到一隻紅背甲來,三叔,這次我贏定啦!」

    卓思衡覺得宋蘊和已經要當場心肌梗塞死過去了,顫抖的手指著那個長得就像地主家傻兒子的年輕英俊男子罵道:「你爹叫我帶你來見見世面學學東西,你可好,三天兩頭拐著你好不容易安分下來的堂弟玩鬧,這又……哎!你知不知道你把誰絆倒了?快過來給通判大人請罪!」

    言畢,他率先行禮道:「卓大人請千萬息怒,這是我長兄家的么子,我的小侄,才剛滿十八,毛毛躁躁的,此子單名一個端字,頑劣成性不堪德教,冒犯大人實屬無心。」

    還沒進入狀態的宋端被他按著腦袋躬身行禮,渾身都搖搖晃晃,腦子似乎還不是很清醒的模樣。

    卓思衡心道我哪裡就生氣了,多大點事,面上也不故作什麼姿態,平和道:「無妨,小磕碰罷了。」

    「三叔,你看卓大人都不計較,你就別按了,我脖子疼……」宋端掙扎著抬起頭掙脫宋蘊和,後者氣得鬍子眉毛亂顫,又只好再度賠罪,直到卓思衡明確表示不用了才肯停止。

    卓思衡知道對方是擔心自己盛怒之下毀了這個可能與官府合作的契機,於是才這樣在意,更確定宋家茶園如今最想要的,想必就是御賜的貢茶名頭與威望。

    他不動聲色,調侃道:「宋公子無心之失,宋掌柜不必如此緊張,我此行也並非以官身前來,畢竟這裡又不是安化郡而是永明郡,我一個隔壁的通判若是在這裡擺威風,要讓上峰知道回去定然不會要我好過的。」

    宋蘊和聽罷也笑了出來,復又搖頭嘆道:「大人不計較是大人寬厚宏量,您能來此地奔走,實在是我們求不來的福氣,只怕小侄得罪相擾,壞了大人的興致。」

    「難道在此之前沒有永明郡的官員來過?」卓思衡故作奇怪。

    「郡望上的別駕大人曾來過,正為修築學塾之事。」宋蘊和覺得卓思衡當真是一個沒有架子的官吏,心中所想的也一直是事務而非自身,若是能和他搭上關係,或許自家在瑾州的生意真能更上一個台階,於是便說道,「這茶園簡陋,再有接待的貴客便是大人您了。」

    「我這一身泥可說不上貴客,我看這株茶樹才是真正的貴中之貴,可惜安化郡沒有這樣得天獨厚的靈化之物,只有這岩窯還多虧宋掌柜不嫌棄粗陋。」卓思衡餘光看見潘廣凌憋得難受,不過欣慰的是,這小子終於學了乖,再怎麼因為聽到這番略帶自傷自貶的話也沒辯駁。

    孺子可教。

    宋蘊和聽了這話只是笑答:「我們這茶也不過只是俗物罷了,比不過潮平郡東姥山產得白茶,自古便名揚至各處去,沒在山澗里憋住,得了從前吳越國皇帝的封,作得貢茶几千年,名望大得很。我們這裡的茶雖是品質極優,又有岩茶厚潤甘醇香意繁複的好處,卻不能飄香出江南這個地界,又怎敢妄稱名貴和靈化?卓大人實在過譽了。」

    卓思衡順勢提出想看看茶葉加工的工序,參觀一下茶廠,這正中宋蘊和下懷,他當即答應,而後命人帶卓思衡去更衣休息,用飯後他們自當安排。

    然而,卓思衡離開茶母樹下時卻注意到,那位英俊至極也天真純然至極的宋端公子從始至終都笑吟吟看著他,沒有什麼禮貌,卻又只是真的好像不通俗務。

    他卻有些說不上來的奇怪。

    不過這種奇怪很快被持續三日的遊覽取代,尤其是此行的收穫,在卓思衡看來已是最好的結果。

    他於抵達後第四日才踏上歸途,臨行前宋蘊和同宋端直送他出了茶園又走上好些山路才肯惜別,待叔侄二人回去的路上,宋端仍舊手提著他心愛的促織籠子,一邊逗弄一邊說道:「三叔,這個卓大人可不簡單,我跟在你身邊這樣久,還沒見你被人套話套進去過,可他三言兩語竟然將你都矇混過去,當真是好大本事。」

    「胡說,你三叔別的不敢說,走南闖北這些年積攢下的人情世故卻是保證不輸官場上的老吏,他不過只在官場混跡一任三年,到底還是差了點火候的。」宋蘊和欣賞卓思衡,但卻不覺得他有這麼神乎其神,自己的侄子也只見了此人一面,他可是和卓思衡走了一路將近兩天,了解也自然更深。

    宋端隔著藤編的氣窗逗弄裡面促織,閒適悠然道:「三叔,他這招是《吳子》里的『審敵虛實而趨其危』,趁著你擔心因為開罪他而最為緊張時以話術刺探虛實,自你那裡得知了咱家同本地郡內官吏來往並不深,卻想假途伐虢自他處借力拿來貢茶的頭銜,他知道了咱們家的目的和籌碼,我們卻還沒摸清他的盤算,若是真打算互惠互利,他必然在知曉底線的情況下用最少的退讓換得最大的利益,到那個時候我實在不信三叔還能說出他『差點火候』的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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