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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4:24:05 作者: 烏鞘
連接村鎮的山道多在亭下盤路,越往上走行人越少,卓思衡因濕熱出了好些汗,但經由山風一吹,黏膩之感頓時消散,見前後已是無人,他才放緩腳步,對潘廣凌說道:「多謝潘司事幫忙接應我的箱籠行李。」
潘廣凌冷著一張臉和聲音,面無表情道:「家父所託,不敢不為。」
他的父親便是曾大人之前所說昔日頗有交情的同僚:瑾州州長史潘惟山,臨行之前曾大人已將書信提前寄往,還讓卓思衡暫時先別拜謁以免惹來閒話,潘州史長子正在安化郡工曹任司事,他會替卓思衡安排打點。故而在江南府時,卓思衡先送去行禮也是因已知道會有人接應。
「那便還請潘司事代我謝過伯父。」
潘廣凌忽然停住腳步,泠然冷眼盯著卓思衡說道:「家父也是受曾大人所託,卓大人不如直接自己去謝曾大人,也少了這些彎繞。」
他語氣里多有鄙薄不屑,卓思衡心中嘆息,只道若不是我剛才順著那位風雅刺史說話,哪來咱們能光明正大談一談的機會,我自己初來乍到不好單獨邀約本地官吏,也只能如此,然而到了旁人眼中就顯得趨炎附勢。自己在帝京中樞人精堆里待得太久,已經不會直來直去說話與愣頭青溝通,地方不比自己來處,以後還要多注意才對。
不過,卓思衡覺得潘廣凌和本地官員那一派祥和的氣象格格不入,也是一種難得。
所以他也並不生氣,只平靜答道:「我已寫信給曾大人報過平安,也謝過安排,多謝潘司事提醒。」
潘廣凌帶刺的話好像都扎進一池無波的水潭裡,更是氣不打一處來,索性別過臉去,自己快步走在前面,再不去理卓思衡。
年輕真好啊……卓思衡看著他的背影感嘆。
轉念一想,自己和他同歲,其實也不老啊?然而再想想一樣是同歲的曾大人與何刺史,他也就恍然大悟了。
皇帝啊皇帝,你讓多少人的青春都蹉跎了啊……
一時無話行至快要登頂之處,忽見一鄉人打扮的樵夫下山,他似乎認識潘廣凌,見到便行個禮,用土話方言很親切的打招呼。
潘廣凌同本地人說話也用極熟練的鄉土話,地道純正,二人問候之餘說起農事,將卓思衡晾在一旁好久,因是常服,農人也沒將他看成官吏,只與潘廣凌聊得熱絡,卓思衡摸摸草葉,拽拽爬藤,聞聞小花,倒也自得其樂。潘廣凌自然將這一切看在眼中,他心道要是從前那些官員早氣得三庭五眼怒紋叢生,然而他的這個新頂頭上司好像有點不大正常,像個帝京來的閒散公子,沒有半點自己是主事主政官吏的使命感和危機感。
看了就讓人生氣。
待到談完,他又與卓思衡一道登山,及至山頂,卓思衡眺看雲嶺洽連翠色碧海,何止一句神清氣爽可以形容。
就連潘廣凌也舒緩了一路至此的煩悶,深吸一口氣,再輕輕吐出。
卓思衡覺得是時候而已是地點和眼前這位憤怒青年好好談談了。
「潘司事覺得那座古岩亭如何?」
潘廣凌頓時警覺,盯著卓思衡半晌說道:「當初何大人花了半年時間才修築好此亭,怎麼會不好呢?」
卓思衡假裝聽不懂話里的陰陽怪氣,低頭一笑道:「確實,此地常有山雨疾風,又潮悶易腐建木,可那亭子的立柱刷了足足十幾層厚漆,又再以清漆油封,幾年來都不見斑駁,可見是沒有半點偷工減料。」
潘廣凌自己是工曹的官吏,最清楚營造之事,那古岩亭也是他與工匠得令後同畫草圖,親自監工,自然用料紮實絕無偷省。然而聽卓思衡只看過那亭子幾眼就知曉其用心之處,他實在意外。
但他仍是控制不住這張嘴,哂笑一聲道:「即便有些偷工,有了何大人的親筆題額和立碑作傳,那亭子也必然只會是好得不行。」
誰料,卓思衡卻搖搖頭:「此言差矣,那個亭子我看卻是爛透了。」
潘廣凌先是愣住,一股邪火躥至心頭,這兩天的憤懣一股腦湧出喉嚨來,聲音不自覺高了八度道:「大人又未親眼見到亭子修造,怎知不好?此亭以山岩作基,深埋土重壓方,除非山崩地裂決然不會倒塌,上頂疊瓦乃是安化郡本地黏土燒制,落雨如罄堅不生草,我親自督工怎會不曉?哦,我懂了,難不成又是京中哪位大人提點讓你知曉各種奧妙,不用親眼瞧見也神通廣大能知千里之外一亭之工事?」
說完他就後悔了。
父親總是叮囑他性格不要急躁,不要意氣用事,即便不去圓滑逢迎,也至少要做到不卑不亢,可他實在氣不過此新任通判一連串的行徑:明明海路更近,他卻對自己要赴任之地的情況不聞不問,一意孤行去走山路,害得眾人都為他苦等耽擱;待到至此,又和刺史長史等人詩詞相和,不求實幹,只談風月,全無能耐本事,倒是阿諛之詞張口就來!
然而此話一出,哪怕這位卓大人脾氣再好,也是要生氣的。
自己恐怕又要得罪人了。
想必父親得知,定然對自己失望透頂。
果然,卓思衡冷肅下眉目靜靜看過來,潘廣凌心下一驚,只覺這位自己的新上司一直以來都是笑吟吟的溫和面目恬淡做派,為何一板起臉來看人卻有種不怒自威的壓迫攝人?然而他心覺自己所言也未有錯,大不了被痛罵一頓,反正同這些成日裡風花雪月的官吏他也是受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