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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4:24:05 作者: 烏鞘
卓思衡深感問題就出在這批和他吃飯的官吏身上。
宴席之間的菜餚多是本地特色,倒也風味獨特並無奢靡,酒水也是本地泉水的新釀,清冽甜香,不算破費。然而酒過三巡,何孟春何刺史忽然招呼大家一同以歡迎卓通判為題作詩慶賀,還要人專門記錄,打算錄成一集冊流傳,卓思衡差點把喝進去的酒噴出來。
不過就是一個小小刺史的接風宴,搞得這麼附庸風雅?
誰知那些官員竟也紛紛列律排韻,竟真的你一句我一句的作起詩來!
卓思衡跟隨曾大人也去過一些帝京的文人集宴,雖說也偶有詠和,卻大多言之有物,少有因一人一事便大做文章之舉,再看聽著眾人作詩時神色頗為自得的何孟春,他心中大致明白了此地官風情形。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何孟春到處題詩題字,想必是自詡風流文士,也以此道督促下屬,故而人人鑽研詩文,追求風雅高意,對地方民務政事自然不是那般上心。
席間人人吟詠,唯有看似被強拉來的潘廣凌閉口不言,輪到他時,他便只冷冷說自己不是科舉出身,不懂詩賦也沒有雅興。
卓思衡並不討厭他潑下的冷水,因為此時自己也尷尬至極,只是心想這小子到底是沒在帝京官場混過,滿臉滿身滿口都把不屑厭惡表現得淋漓盡致。
不過這卻不是他的錯處。
想到此處,卓思衡對潘廣凌也多幾分欣賞,只是不好直說。
總算等到作詩的由頭過去,何大人又熱情表示明天要和卓思衡同游附近名山秀景,帶他領略本郡大好河山。
到任第二天就遊山玩水確實不太好,然而卓思衡心中已有自己的打算,當即同意,又面露難色問道:「只是本地鄉民口音甚重,不好相談,不知何大人平常游幸時如何與民同樂?」
「不瞞卓通判,你方到此地自然難懂鄉音,即便我已滿任六年,仍是難解本地人話中土語啊……」何孟春笑道,「此次出遊,帶一二可略通本地鄉音之人隨行即可,人若太多,實在壞了我們趁興而游的雅意啊!」
卓思衡得到自己想要的信息後便只是微笑點頭,示意任由何孟春安排明日行程,此時長史崔逯卻忽然開口道:「在座諸位大多鄉音土話皆可入耳卻出音不正,唯有潘司事擅長此音此言,不若便讓他隨行相譯?」
卓思衡看見潘廣凌的臉都要黑里透綠再漲滿紅色,仿佛隨時都要爆炸,坐他身邊的一二官吏似乎在座下也在拉扯著他的袍服下擺,明示他今天千萬別再懟人了。
大概潘廣凌正想說些公務繁忙的生硬推辭,卻被崔長史提前開口截制道:「新任通判大人到地巡查郡內風土人情也是要緊公務,若無言語相通者接引,怎好教大人領略民風體察民況?又怎好之後再據實施判造福一方?此等重中之重的公事,莫不是潘司事也要推脫?」
卓思衡不太喜歡自己被人在話語裡當靶子用,他見潘廣凌都快背過氣去的樣子,臨時起意,轉瞬已是笑意盈盈:「既然崔長史如此說,潘司事便隨何大人與我同往,路上為我講解些本地事略與民物鄉情,有勞了。」
按照職位,潘廣凌是郡府衙門六曹里的工曹司事,卓思衡是通判,正好是他直接的頂頭上司,實在不必說有勞二字,然而剛才氣氛劍拔弩張,他這樣一說,倒給了一個台階,潘廣凌就算再激憤也不好再發作,只能悶悶應了,蹙皺的眉頭卻沒有疏張的意思。
這眉頭潘廣凌一皺就皺到第二天。
沿著山路行進的路上,卓思衡看潘廣凌痛苦的表情,覺得有趣卻也有不忍。
盤嶺余脈蜷曲交疊,正好將泉樟城圍在當中,蒼岩迭起之處隨見奔急浚流,沿壁鑿山的道路雖還算平坦,但不過容下三四人並排,偶有往來行人,多要避讓。許是為了展示自己的親民,何孟春遇見人便打招呼,可他不通土語,皆要潘廣凌翻譯。
行至冷泉峰半盤山間,有一處歇亭,牌匾所書「古岩亭」三字一看就知道又是何孟春手筆,但見一側還有石碑,上刻此亭紀事,又是何大人親筆。原來這亭子是他所修葺,蓋因「風宜山景,人至忘歸,幸游於此,攜與朝暉」,卓思衡看畢,轉身對何孟春笑道:「此山名為冷泉,方才路人所言潘司事所譯,乃是山頂有一菩薩泉得名,何大人為亭造名『古岩』,想必是用了唐文豪令狐愨士『古岩泉滴滴,幽谷鳥關關』的典故?」
有那麼一瞬間,卓思衡覺得何大人都要落下淚來,只見他仿佛終於尋得子期的伯牙,執起卓思衡的手來,動容道:「我郡中這幾年往來官員無數,文人騷客亦如雲而來,唯獨雲山你知我用典,可見你乃是天賜於我的蘭亭之交啊!」
卓思衡覺得再說下去他雞皮疙瘩落地前,潘廣凌怕是先要吐出來,於是趕忙拍拍何大人手背安撫道:「大人謬讚了。至此人皆疲憊,然而此處山好雲齊,我欲再上望見遠處風景,大人在此略歇息片刻,待我求得佳句歸來,與您討教一二。」
何孟春確實累了,又聽卓思衡這樣說,立刻有了興致,只說在此也吟求好句待他下山,卓思衡朝前走了兩步復又轉頭,對著滿面鄙夷冷漠的潘廣凌說道:「潘司事與我同行吧。」
縱然不情願,潘廣凌還是陰沉著臉跟著卓思衡,一前一後繼續朝山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