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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4:24:05 作者: 烏鞘
    「饒是海上遇到風浪多做休整,兩三日前也合該到了才對。」體態最寬沃的一人一個時辰前就開始不住擦汗,如今後背已是濕出一塊深痕。

    「傳信的人說,通判大人是十五日前離開的江南府,算日子就是這兩天,也沒聽說海上哪處風高浪急出了岔子,許是陸上連雨山路委實難行才略有耽擱,左不過就是明後天,再等一日吧。」另一人說完便讓人續茶。

    眾人都多少有些無奈,只有最年輕的一人並未坐著而是面東而立,茶也從始至終未喝一口。

    「潘司事,你也來略坐坐,雖然何刺史有令要我們相迎新通判,但也並未將話說死,你坐坐就是了。」

    潘廣凌回過身來,接過衙役遞上的茶盞,一飲而盡,卻並未落座,仍是沉著張黝黑卻帶些青澀之氣的面龐,固執地站立不動。

    一個衙門同僚幾年,彼此的性情大多了解,於是也無人再勸,眾人又說起新上峰的趣事來。

    「咱們這位新通判,聽說在帝京最是驕傲出眾,什麼詩社雅集都邀他相赴,是個樣貌芝蘭玉樹又極其風雅之人啊!」

    「徐司事的親戚在帝京為官,這些事定然是比我們知道的細詳。」

    方才說話的徐司事被這樣一說也頗為自得道:「我姨丈的表兄只是個小小的禮部郎中罷了,與這位卓通判也只是同朝列席為官,諸位無需這般抬舉。」

    「我們只在刺史處聽聞,這位新通判是狀元及第,在翰林院很受聖上器重,文采斐然落筆成文,聽得徐司事如此說才得知他竟是文壇的風流才子,難怪何刺史如此看重,未曾見面就想將其引為詩文知己。」一人搖扇讚嘆,「如此少年英才到我們寶地來,想必將來刺史大人游山題略也有人吟唱相和了。」

    眾人皆道確實如此,又聽倉曹徐司事講了些新上司在帝京的奇事,說他姿容卓絕,好些簪纓世家權貴朱門想要招他為婿,就連名門宛陽唐氏也不例外,誰知這位狀元郎一一拒絕,大家都猜測,是皇帝想等公主成年後招婿,還有人覺得一定是這位狀元家中已有青梅竹馬,故而不願做陳世美,定要一諾千金。

    太陽隨著他們越說越遠的話題也朝西奔去,潘廣凌自始至終未曾開口,始終站的筆直望向路的盡頭,直到視野盡處出現了傳驛的驛卒,一人一馬加鞭而來,他才朝前迎出幾步。

    其他人也都跟著出來,朝剛下馬的驛卒問道:「通判大人可到了?」

    驛卒倒還精神,未顯疲態,飛快地搖頭拱手道:「永明郡的碼頭說近日到港的船隻沒有載著新通判的,那邊衙門也沒有消息。」

    一時間大家都慌了陣腳,左一句不會出事吧,又一句怎麼這樣呢,只有潘廣凌拍了拍驛卒的肩膀,回竹廬給他倒了杯茶送來,輕聲道:「辛苦了,這三天跑了兩趟。」

    驛卒渴極了,也沒來得及言謝,先一口喝光,潘廣凌將茶壺提在手裡,又為他蓄水一盞,等他喝至足夠才接回杯盞。

    喝完後,驛卒抹去唇上水珠笑道:「謝謝潘司事,刺史的交待,下屬定當盡力。」

    「先去竹廬里涼一涼,再……」

    潘廣凌話未說完便被打斷。

    又一陣馬蹄踏著急促節奏出現在路的盡頭——然而不是自東而來,卻是打西邊城門內跑出來一衙役,靠近竹廬跳下馬連奔幾步,大聲道:「卓通判已至郡衙,何大人命各位回衙拜見。」

    ……

    驚疑的眾人趕回郡衙,終於見到了新任通判的廬山真面目。

    誰也不敢相信,這個臉上被曬得發黑髮亮、臉上脖子上滿是防蚊蟲的灰青色泥膏、穿著鄉野樵夫一套短裝還挽起褲腿袖口的小子會是郡里新來的二把手。

    卓思衡倒是走得渾身舒爽,出透汗後那種溽熱感已經消失,衙里又有冰盆降溫,絲絲涼風讓他終於感覺到些許路途疲憊。此時正坐在椅子上、將驚呆了寫了滿臉滿眼的刺史何孟春已保持同樣表情足足兩刻鐘了,他長相極為儒雅,四十餘歲卻保養得宜,身材既不臃腫臉盤也不虛浮,想到曾大人和此人年紀差不多,卓思衡忍不住心中感慨還是皇帝身邊的差事壓力大啊……

    「卓……通判,路上可是遇到險難了?」何孟春又確認一遍卓思衡給他的告身書,確定上面有尚書省、中書省、門下省三省的公印和三省長官的籤押,又看到江南府的覆核大印,才終於敢開口叫卓思衡的確切官職。

    「謝何大人關懷,未有險難,只是山路難行,滑了幾次跟頭人就成了這樣。」卓思衡才被他讓著坐下,此時也不好多禮再起,於是只行了個坐手禮道,「不過安化郡沿途風光真教人忘疲難憊。」

    「山路?自江南府走海路從永明港上岸,向西走有官道,只需換一次船便可抵達泉樟城東門外的車馬驛,大人為何要走山路?」

    好沖的語氣。

    卓思衡餘光見何孟春面露不虞卻還是能穩住文雅的性子,緩緩道:「潘司事,卓通判自帝京而來,不通此地交通也是常情。」

    「如何行路江南府一問便知,江南一地三歲小兒都知五嶺三川委實難行,快抵需走海路,卓大人何惜一問?」

    卓思衡看著說話的是一個年紀與自己差不多,皮膚顏色也差不多的年輕人,長相倒是斯文,語氣卻剛強直硬,一雙眼睛明亮且大膽地看著他,有種在帝京官員身上極少能看到的鋒芒與銳意,奇怪的是,此人卻沒有本地口音,一口好聽官話字正腔圓,同長相是一般的周正清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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