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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4:24:05 作者: 烏鞘
這消息對范希亮來說簡直是晴天霹靂,他從小就被灌輸自己不聰明,弟弟最出色,父親也總說將來不指望他做出成績,全靠弟弟光耀門楣,如今聽到這樣同記憶和認知顛倒的話語,竟一時恍惚起來。
卓思衡拍拍他肩膀,寬慰道:「我從前就同你講過,小聰明總是容易被看見,但真正大智慧卻未必常常示於人前。不過你弟弟的事有你家兩位長輩操心,你只管做好自己。婚事的事我再讓慧衡幫你打探,你若不喜歡,咱們總能想到辦法拒絕。」
許久之後回過神的范希亮終於搖搖頭,他輕輕吐氣,說道:「怎麼都繞不過去父母之命的,我只怕自己將來夫妻相處像我父母一般……那日子過得也太沒趣味了。」
卓思衡從沒問過姨母姨夫的事,但想也都想得出來,姨夫這樣的人絕非良配,姨母日子想必心中艱難,表弟所介意的從來不是女方的門第出身,而是不想重蹈覆轍回到自己幼時體會過的那種家庭環境裡去。
如今的范希亮不比從前,他外任三年,心境隨視野開闊許多,此時放下既往,重新提燈朝堤前漫步。
「不說這個了,表哥你之前讓我打聽的那件事,我也探出點眉目,可是不多就是了。」
輪到卓思衡緊張了,他聲音都不自覺壓低,腳步也再度慢下:「李家人可還在靈州?」
「不在了,是去年夏末離開的,說是家裡老人生了病,想去帝京求醫,便搬走了,連屋子田地都一併賣出去,什麼都沒留下。」范希亮一邊回憶一邊說道,「聽說他們兒子李昊在帝京,還是個小軍官,哪個軍治下的鄉里鄉親就不清楚了。」
「禁軍。」卓思衡輕聲道,「他們的兒子在禁軍殿前司做事。」
「怪不得……總之聽說是有門路的,所以才教家人進了京,不過自那以後同鄉里老家就沒往來了。」范希亮若有所思道,「表哥,這人到底是誰?你為何還要我私下打探不要張揚?可是要緊人物?」
卓思衡沒有告訴范希亮,這個名叫李昊的禁軍就是行刺太子與公主的兇手。
皇帝並未下令徹查行刺一案,於是禁軍只是內部篩過一遍,查出那日僅一人擅離職守後又失蹤,便是李昊。此人屍體仍未被發現,許是被山洪沖至哪處也未嘗可知,可卓思衡總是心中存有疑影。尤其是當一次閒談中問過趙霆安後,對方表示這個禁軍年屆四十,仍是小小戍衛,也沒有什麼軍功,早年在宗正寺當差,後來調回宮中,也一直沒有什麼好職務。
宗正寺,皇帝當年不就曾被囚禁於宗正寺的南樓嗎?
愈發撲朔迷離。
卓思衡總覺得此事當中還有什麼隱藏的關鍵自己尚未得知,或許將來能有用處,於是他問來李昊籍貫,剛巧是在表弟所在的鄰郡,誰知他家中之人也在秋獵事發前銷聲匿跡,不可不謂詭異。
李昊並未被定為刺客,而是只報為當日執務失蹤,疑似斃於山洪。太子遇刺一案仍是懸案,也漸漸無人提及,或許這也是皇帝最希望見到的結果。
「表哥?」
卓思衡許久沒有回答,范希亮見他神色混雜,不像從前那樣總是清明鎮定,趕忙試探著叫了叫。
「沒事,只是一個熟人拖我打聽,不是什麼要緊事,既然沒頭緒,你以後也不必再去找了。」卓思衡拿定主意,換回無憂無慮的春風笑顏朝范希亮說道,「話說回來,表弟你這三年變化實在很大,做事依舊細心有度,但整個人卻意氣煥發,簡直與從前不可同日而語。」
范希亮被卓思衡這樣一夸,握在手裡的提燈都美得橫晃:「我自己也覺得好像哪裡不一樣了。」他緩步輕行,任由夜柳拂肩,不勝的喜悅後是一聲滿足的喟嘆,「踏出帝京,我才知何為天地之大,何為萬象人世……不怕表哥笑話,我剛到桐台縣時,說話都沒有底氣,總怕有人打斷和輕蔑,故而戰戰兢兢夜不能寐,非得要想好第二天要做的事要說的話才好閉一會兒眼。這樣熬了半個月,人都快熬沒了。直到那日縣裡暴雨,盤山路給滑石堵住——表哥你不知道,在靈州四處都是山的地方,一處路死,縣裡和外面便斷了往來,偏偏春天是往外運桐油的日子,縣裡百姓都指著這時的銀錢買種子打糧食,每個人都急得不行,於是我就帶著縣衙里的差役和所有能叫上的壯丁冒著雨上山路去疏挖,若是不能及時清理亂石,雨越下越大,積蓄成山洪衝垮道路一切就為時已晚了……那時候根本顧不上別的,只想不能剛上任就讓縣裡遭這樣大的災讓百姓為難,我們一百餘人悶頭連清帶疏了一整日,第二天幾個較遠的鄉里也來了百來人,就這樣兩撥人輪著,總算在雨停前給道路重新挖了出來……」
表弟在剛上任就遇到天災難題,卓思衡聽著都揪緊了心,身子已全側過來追問:「後來呢?」
范希亮純然一笑道:「我們怕再有塌方,於是去較安全的地方守著,誰知沒一個時辰雨就停了,剛巧是晨曦初升,山谷里到處都是金紅色,藍得透亮的天上橫出一道七彩虹霓,我在帝京這樣多年,京郊處也是見過虹霓橫天的美景,可那時候我渾身筋疲力盡,連接鄉親們遞過來的水都抬不起手,卻覺得這是自己這輩子見過最美的景致——表哥,靈州的山真多啊,層層疊疊崎嶇古怪,下有江流不知去往何處,有山的地方天好像特別高,有水的地方好像谷也特別深,我看著天地之間仙境一般的曠達美景,再看看身邊的父老鄉親,心中就在想,天地多此奇偉,其間多此生靈,我卻為自幼的鬱郁憤憤家中瑣事不肯敞開心境而困頓自己,又怎麼對得起面前的天地和百姓?以及表哥你曾對我說過的那番高天廣地去有所作為的寄託?自那時起,我便振作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