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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4:24:05 作者: 烏鞘
「其實官家對大人已可算是器重。」卓思衡想安慰曾大人,但他知道,在他們都能對時局洞若觀火的前提下,什麼安慰都是徒勞的,但他也有自己的說話技巧,「事無巨細均與您商議,雖然官家也未必聽從,但垂聽也未必只是做樣子。大人,恕我妄加揣測,多少聖上還是聽過您的建議,雖然不多,但仍是有的,是麼?」
他希望能讓曾大人恢復一些自信,別太消極,這樣對中老年人身心健康不好。
誰知,曾玄度聽完他的話卻突然沉默,仿佛一下子老了幾歲般,臉色都灰敗下來。
一直非常擅長語言藝術的卓思衡慌了,他覺得自己剛才那番開解不該有問題啊!不是說得挺好麼?
他正要替自己找補兩句,卻見曾大人擺了擺手。
「官家……確實曾有一重要之事聽我進言……只是此事也是我所最為痛悔之事。」他緩緩看向卓思衡道,「你可知是哪件事?」
卓思衡搖搖頭,他怎麼知道……
「貞元十年,我蒙恩詔被點為恩科知省試貢舉官。判卷最後一日,兩位時策閱卷官卻爭執起來,一位便是你日常在翰林院得見的學士王沛琳大人,一位是如今已致仕的弘文館曾任校理徐汝恕大人。」
卓思衡心中一驚,暗道,貞元十年,省試……莫不是和他有關?
曾玄度看著書房牆上懸掛的《倪寬贊》長卷,仿佛已身回四年前,幽幽道:「他們爭執的起因是想將各自判評第一的考生列做省試會元,於是二人相爭不下,言辭激烈,幾乎便要大打出手……是我出來制止他們。我看到卷子,起初只覺本次取試雖與上次只隔一年,然而卻人才濟濟更勝昨昔,尤其是王沛琳大人所推舉的那篇,當真是激銳之餘不失雅正,強鋒理論又兼通達。」
曾玄度站起身,踱步走向那幅親自手書的《倪寬贊》,背對卓思衡在長卷前站定,誦讀起來:
「論曰:奉職循理,所去民思……」
聽到曾玄度背出第一句時,卓思衡霍然而立,呆呆茫茫,直到曾大人背至「此輩非事儲之才,亦難事聖,遑論事國……」他才自表里經年的恍惚中回到三年後的現在。
曾大人背誦的文章,他也能張口就來,因為這就是他所寫的答省試策論卷。
他聽著曾大人徐徐完整背完自己的文章至最後一句,已是震驚難言,只靜靜看著他轉過身正對自己,面色哀慚道:「沒錯……王大人所選的省試會元正是你。」
卓思衡清楚記得自己是省試第二名,為此還在好勝心的驅使下稍微有點小小糾結,不過後來狀元及第,此心緒便再也沒有煩擾過他。
如今猛然提及,他尚不明白曾大人的意思。
「徐汝恕大人所推舉的是彭世瑚的文章。你們二人的卷子各有千秋,但你所作答切要題目,斬決舊論,優過於他不止一分,我亦是極為欣賞……」曾玄度說至此處,長嘆一聲,「但是,我最終卻點了彭世瑚為會元。」
融會如卓思衡,已然知道了原因。
「那是封名謄錄,我不知此文為誰所作又有何來歷,只是自文章而視,似是對當年戾太子一案多有憤對強詞,雖然所言皆是在理在義,但仍難免激起朝野非議。我料定此文必定深得聖心,然朝中已有一個高永清……當年此人一出,風波鬧動許久,朝野內外半年都不得安寧……於是此時大家都在試探聖心,想知其選材要略,又是否有要翻審舊案的意願,好憑此站位,謀求聖恩。我恐朝中黨爭之勢因此再起,故而力排眾議,點彭世瑚為會元,你為次之……」
卓思衡聽到曾大人泫然欲泣的聲音,心有不忍,其實事情過去這麼久,一個會元不會對他有這樣大的影響,他也沒有那麼深的執念,如今聽來只是震撼,並未達到懷恨含怨的程度。
可曾大人沒有給他解釋的機會,逕自說了下去:「後來名錄揭曉,我見果然是朔州舉子答此文章,心中卻也愈發愧疚,直到那日聖上閱畢省試策論試卷,召我於天章殿問話,問我為何不點你做會元……我並沒有遮瞞,只一樣樣利弊陳述,進言聖上切勿燃起任何黨爭之勢,哪怕只是如此星火,亦可一發難以收拾。聖上那次聽了我的進諫,其實他的本意原是想重駁省試,再論高低,還你應得的連中三元……」
此言落地,曾玄度朝卓思衡深深拜去:「雲山啊……我有愧於你,令你與三元之幸失之交臂,我不求你寬恕這老朽昏聵之人的歉虧,但請受下請罪……」
「曾大人無須如此!」卓思衡牢牢扶住曾玄度,「老師!不可如此!」
曾玄度本是仍在掙扎著要俯身,聞聽這一聲老師,整個人猶如石塑般立住,竟一動也動彈不得。
「老師怎可向學生行禮?你讓學生以後如何自處?」卓思衡趁著曾玄度愣住,將他扶回太師椅上,自己跪了下去道,「老師雖從未提及,但你我早有師生之誼,三年來在翰林院老師處處提攜無不懇切,但凡學生所涉之事皆勞老師心力不知幾何,此一拜早該老師擔得,只望老師不嫌棄學生莽撞刻薄,以後請多指教。」
說完他按照書院學堂叩拜授業之師的大禮稽首,曾玄度待他起身後連忙去扶。
在卓思衡心中,早就將曾玄度曾大人當做自己的老師了。
鑑於前朝黨爭的教訓,本朝太祖自登基以來嚴禁書院學生與在朝官員、科舉考生與命題官之間以座師門生作師徒相稱,避免世家權貴假借師徒之名行結黨營私之實,收攬威權,也避免寒門子弟需攀附朱紫才能出頭的窘困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