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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4:24:05 作者: 烏鞘
劉煦心頭大震,從未有人對他說過如此沉重卻又輕盈的話語,好像要把他的埋藏在心底好久的苦痛都挖掘出來,擺在陽光下曝曬,曬成灰後揚遍漫天——然後它們就消失了,所有的卑微不甘自傷苦怨,全都不見了。
「太子,人活一世,有時就是要和自己和命運較勁,一時的順應絕非妥協,只要心底的信念、堅持與原則還在,退一步又何妨呢?」卓思衡覺得這話是說給太子也是說給自己聽的。
有那麼一瞬間,他忽然遐想是不是祖父也勸過當年戾太子一樣的話?
太子聽完終於決心振作,甩脫哀戚和萎靡,就著寒涼夜風深吸一口氣,仿佛一個男子漢一般鄭重點頭,用一諾千金的口吻道:「我會做到的,為了母親,為了妹妹,為了我自己。」
兩人又說了好些閒話,但氣氛已是輕鬆愜意,卓思衡慢悠悠的語氣很是能安撫人心,不知不覺間疲倦襲來,劉煦已被困意包裹,他話越來越少,可恍惚之間卻想起曾聽人講過的事,迷迷糊糊問道:「卓侍詔,聽說你還有個年紀最小的弟弟?」
他聽見那個仿佛永遠溫潤的聲音回答自己:「嗯,我弟弟悉衡和太子一樣年紀。」
迷濛之際,看著卓思衡提及弟弟時眼中的思念和溫暖笑容,有那麼一瞬間,太子多希望卓思衡是自己的哥哥,可若是如此,太子之位哪輪得到自己?他心思轉瞬之間已過千百個念頭,最後被疲倦拖入睡眠前想得卻是:若是沒有母親和妹妹只自己孤身一人在世上,他這樣的太子當了也沒什麼意思,不如去卓家給卓思衡當個弟弟來得快活。
第51章
兩個孩子可以睡得香甜,卓思衡卻要強打起精神守夜。
許是之前昏睡一陣,他只是疲累至極,卻並不乏困,時不時戳弄篝火保持進入空氣的縫隙足夠助燃,適時再添一把不那麼潮濕的去皮鬆枝。
陰翳的夜空難辨時辰,卓思衡憑藉滴在石頭上的滲水大致測算已至寅時,再等一會兒天開始變亮,他也能小憩一會兒後再給孩子們獵一頓早餐,只是一日生死變幻,不覺間眼皮已經開始越來越沉……
詭異的窸窣聲爬過卓思衡的睏倦,他陡然站立,警覺地朝四周眺望。
遠處山影幢幢,月無光,星不見,漆黑天際下扭曲的樹木從峭壁間探出身形,隨夜風擺晃詭異的軀體,發出颯颯的聲響。
但自己聽到的聲音卻不是這個動靜。
卓思衡在朔州深山練就的耳力不可能聽錯,這是野獸伏擊隱藏在樹叢中才有的聲音,可是月黯之夜,就算呼延老爺子這樣經驗豐富的老獵人也未必能確認潛伏中的危險來自何方。
他要耐心等待。
許是睡得不夠安慰又感覺倚靠消失,太子劉煦和公主劉婉都甦醒過來,只是尚在迷濛,不停用手去揉眼睛,借著火光看到卓思衡示意自己噤聲,便也一下子清醒過來,只是什麼都不敢問,像兩隻小獸似的緊緊縮在一處。
麻背弓是軍用硬弓,射程遠穩定性強,若是單獨一隻野獸,卓思衡相信自己可以應付。他張弓搭箭站在火堆前,他們後面是石台岩縫之間,選擇這個位置歇息可以避免遇襲時腹背受敵,但仍有三個方向需要戒備。
忽然,太子慘白著臉,直向面前,他牢記卓思衡的警告,喉嚨里沒發出半點聲音,可表情卻恐懼至極。
卓思衡餘光看去,只見兩團幽綠螢光自矮灌木中時隱時現。
幾乎瞬間,箭矢破空聲凌厲短促,純無雜音,只聽嗤一聲後,嗚咽哀鳴令人毛骨悚然,自那灌木里竟踉蹌出來一隻牛犢大小的野狼,額頭雙目之間正中一箭,此箭力道之大,命中後竟只餘一截隼尾箭羽在外。
卓思衡仍保持開弓姿態,手肩與視線平行,身背筆直如松,唯有大拇指蜷曲搭弦。太子和公主看得呆住,這箭術分明不輸禁軍銳卒,可怎麼他們的卓大哥只是個翰林院從七品侍詔?
文官現在的選拔標準都這麼嚴格的嗎?
危險解除,太子終於鬆了口氣,他正想開口,卻見卓思衡臉上仍是極為少見的嚴肅和戒備,又自箭囊當中抽取一支搭弓壓弦,此次他瞄準的朝向是相反一側。
不只是一隻狼。
山洪毀掉野獸巢穴,群狼無處避棲,飢腸轆轆夜晚覓食,即便畏懼火光,也還是選擇迎難而上,方才那聲嗚咽分明是提醒同伴小心危險。
那隻狼,只是先鋒哨探。
朔州森林裡豺狼少,虎豹多,卓思衡只在一次趕冬荒隨呼延老爺子南下時在與衛州交接地的深山老林邊緣遇過一次狼群,老爺子告訴他,身邊若是沒有火,遇到狼群唯有死路一條,但若能守住篝火,便有勝算。
「填柴。」
淒清冷夜,卓思衡的聲音聽起來如碎帛裂冰,卻異常冷靜,比溫柔言語更能安撫人心。兩個孩子聽罷,立即往火里加上卓思衡已經磨好的松枝。
火光立刻大了許多。
似乎幽幽的綠影也在後退。
狼群不會在白天捕獵,不出一會兒就會破曉,只要守住黎明前後的夜幕,此劫便可平安度過。
卓思衡額頭已被汗珠濡濕,他死死盯著四周的漆黑,不肯放過任何蛛絲馬跡。
黑夜仿佛已被危險填滿,一聲草葉的震顫都預示著即將到來的危機,卓思衡只剩八支箭,他沒有資本貿然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