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頁
2023-09-26 14:24:05 作者: 烏鞘
卻塵方丈見卓思衡前來,也是略有詫異,但轉瞬似已知曉緣由,施禮後道:「卓施主,那人今日來得比你還早,如今正在佛堂參拜。」
卓思衡謝畢方丈,健步穿行,他這裡住過小半年自是無比熟悉,徑直行至供奉佛堂前,毫無遲疑地推門而入。
跪於蒲團之上的人聽到門聲開合,緩緩起身調頭轉望來人。
其實根本不用轉身。卓思衡不需要看清他的面目也能認出此人正是他苦苦求而不見的少時一面之友高永清。
第44章
卓思衡尚未說話,高永清已朝他深深拜去,口中聲低意慚:「兄長,永清無禮,不敢奢求你原諒,只求能與你再敘十年未見之誼,見此一面,永清今後埋骨黃泉也有面目去見家父了。」
他瘦削支離的身形深深躬曲,卻在半路被一雙手扶回直正。
高永清抬頭望見卓思衡陌生又熟悉的面容,心中一時百感交集,沒有什麼言語可以形容,歷經十餘年孤身的飄零困頓,他卻覺得面前之人同當年朔州春雪中役營前的少年沒有半點變化,時光在成長中並未奪去那份眉目里的溫潤清平。
「是我們的父親在天有靈,能讓你我先後狀元及第又再度相逢,咱們就一起拜祭告慰二位的魂靈,讓他們得以安息吧。」卓思衡努力想讓自己的笑容不那麼悲苦淒涼,可是說出此話時,他也知曉現世之人的思念終歸難以企及彼岸黃泉,可也唯有如此,才能讓兩人心中少許平復安慰。
這必然也是高伯父和自己父親的心愿。
高永清眼眶已潤出微紅,難以言語唯有點頭。
仿佛又回到那日啟程,明明是各自奔往光明未來,然而每個孩子的身後都有陰影追逐,瀟灑如太白居士方才能說出昨日之日不可留,然而他們二人走過的路,卻儘是亂我心者多煩憂。
稽首拜叩福燈後,卓思衡率先起身,他向主持借了自己舊日裡住過的禪房,引高永清至清淨少人的後廂敘話。
這裡從無香客涉足,也少有沙彌踏入,唯有蒼林靜默語不傳他耳,終於能好好說上一說。
眼前男孩身高已與自己相差無幾,除了略顯消瘦和蒼白,哪裡看去都是個錚錚挺拔男兒。高永清與其父極為肖似:端正乾淨的君子相貌,眼目有神,氣勝修竹,卻唯獨沒有高伯父眉宇神情那種即便經歷苦難仍然溫厚的淳平之風。
「你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這是卓思衡這段時間以來最想對高永清說的話,此時總算得以講出,「你做過侍詔我也做過侍詔,當今官家是什麼性情你我不必復言,但既知如此,你為何還要斷絕自己的後路?你我二人深承父志,立身投朝濟世報國都是該做之事,可是你偏鋒舞劍,這當真是此路的正道嗎?」
高永清聽完反倒面露笑容,他不是愛笑的人,一絲笑意也是彌足珍貴的,更何況此時眉眼舒展,去了陰鬱冷刻,竟也真真是個朗然少年。
「唯有兄長會對我說出這樣的肺腑之話來。」
「這不是提點,是警告,我願意說,但你願意聽嗎?」卓思衡和自己弟妹說話都沒這麼苦口婆心。說來也怪,他和高永清十年前一面之緣後即是別過,有過前頭那些誤會,再見面時沒有半分生疏隔閡,想什麼就說什麼。
或許是那時他們由父親介紹相識,彼時兩位老人俱在,二人之間又有諾言維繫,多年心中一直有個影像希冀為念,久久經回,在虛無的十年當中生出茫茫兄弟之誼,仿佛此刻便是在替父親成全同儕手足的一世念相,是多一重黃泉碧落的生死重逢。
高永清低頭莞爾:「我與兄長是不一樣的。你我或許清明濟世不負平生所學的抱負一致,不求聞達但求天下安樂的願望也不曾分歧,但我已選擇一條無法回頭的路,即便此時身陷黑暗踽踽獨行,我亦深信前有光明。兄長的仕途雖也不坦順,但你走得是千古為臣的正直察觀經世實行之路……是我們父親教導過的為人臣者真正該走的路。你的道路必然是對的,但我的也未必是錯,時候還早,便讓你我二人今後各自證明吧。」
卓思衡聽出他心已篤定,又知眼前朝局不能迴轉,也只好由他而去,料想皇上如此心機隱秘布下的棋子,一時半會兒也捨不得用,將來若是高永清遇到危險,自己也有時間掌握權柄行事,施展手段相救,如此想著,他自己也沒發覺心底竟生出一股從未有過的野心來,說話的氣勢也無意中更濃了:「雖然我們多年沒見,但我還記得你小時候有多倔,披件衣服也要我來哄。這些天御前見你,也沒看你改了分毫,所以我也不多勸說了,但凡事有度,你盡心竭力是對,謀求保全自身也未必是錯。」
「兄長怕我做了張湯周紜麼?」
「張湯周紜的下場可不一樣,不許混為一談。」卓思衡立即抓住高永清的語言漏洞,要知道這倆雖然都是漢朝酷吏,可一個被逼自盡一個得以終老,這差別可大了去了!
高永清聽罷無奈笑道:「我讀書不精,兄長別笑話。」
「你是故意的,別想糊弄。」卓思衡拿出御史眼裡不揉沙子的勁頭來教育弟弟,很快又忍不住擔心,「你要是讀書平平,想來在江鄉書院裡唐祺飛也不會將你當成眼中釘肉中刺。」
然而說到此處,一直沉浸在重逢剖心而談幸福中的高永清忽然冰冷麵容,眼瞳愈發濃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