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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4:24:05 作者: 烏鞘
可做個流芳百世的能吏不也挺好?為什麼非要作死呢?
他想不明白。
曾玄度嘆了口氣。
卓思衡在曾大人說完剛才的話後便一直沉默,像是傻了啞了,一動不動,曾玄度略有憐才之心,安慰道:「你如今不過是個小小侍詔,此事絕非你可轉圜,早些回家,你妹子還病著。」
卓思衡木然點頭,走出兩步,卻又站下,緩緩轉過身,眸目不知何時又恢復神采,只是在曾玄度看來這種光亮實在詭異,仿佛亢奮又驚奇,甚至還有些恐懼在其中。
「曾大人……您釣過魚嗎?」卓思衡的聲音很輕。
曾玄度也愣了,他心想這小子不會是傻了吧?他好不容易才看中一個晚輩後生可堪重用,別就此一蹶不振了。
那他可真要恨上高永清了。
卓思衡無視了曾大人那副你沒事吧的表情,恍惚般自顧自說了下去:「在朔州有一種叫哲羅鮭的魚,肉質鮮嫩晶瑩,入口鮮香軟甜,只是此魚只在水草多蓄之深處,習性又兇猛狡詐,若要垂釣,必須兩人配合。」
曾玄度心頭凜然,原來方才卓思衡不是驚駭之餘的魂魄出竅,而是在思索表象背後的真相。
「怎麼配合?」他覺得自己有些明白這位深不可測晚輩的意思,但又不能完全參透。
「一人以豬油塗鉤餌,在江灣深處拖曳,哲羅鮭食肉,聞此葷香便會隨餌游至較淺灘涂。」
「為什麼不能以此餌直接深水垂釣,亦或誘至淺灘以網撈補?」
卓思衡緩慢搖搖頭:「哲羅鮭游速堪比雷霆,生性極為警覺,不能以網捕獵。它橫行深水,成魚有六尺之長,超過成人,故此力氣極大,若操舟駕船於江心深處直接以餌釣之,定會被他拖入江中溺斃。」
曾玄度聽罷若有所思,示意他繼續。
「……只能先誘至淺水,另一人在岸邊於魚鉤上掛新鮮魚肉,長索相釣,一旦咬鉤,立即將魚線一頭拴在樹上,哲羅鮭尚未掙脫時,二人以網兜蓋,合力拖拉拽至岸上,方是成功。」
說完,他靜靜看著曾玄度,曾玄度也靜靜看著他。
從未有過的心照不宣在他們的心底和眼中被彼此反覆確認:真正的大魚,也許就要上鉤了。
第43章
起初,卓思衡思路僅能保持在混亂中握緊稀缺的冷靜,可當曾大人談及釣魚,敏銳的直覺和強識的記憶立刻給他架起通往真相的橋樑。
呼延老爺子盛年時曾在江上漁獵謀生,老來酒後每每講起與哲羅鮭鬥智鬥勇的英勇事跡都無比感懷往昔,卓思衡第一次聽時覺得血脈賁張動魄驚心,如今曾大人的隻言片語撞開記憶洪閘,頃刻之間傾瀉之水將迷惑的困谷通達成奔騰的河流。
他知道藝術來源於生活,沒想到政治也可以來源於生活。
大魚誘出前,水面平靜無波。
高永清關在典獄三四日,皇帝日日差人去問話,問他是何人指使又有何目的,他均是不辯解也不憤怒,盤坐腐席之上從容作答:
「無人。」
他並不喊忠君愛國的口號,也不多說一句其他,只安靜坐著,倒讓來人覺得是自己咄咄逼人。
卓思衡已在和曾大人的對話中理清思路,雖不擔憂高永清的安危,卻仍是牽掛他的健康。再住幾日,他就算能出來也是要一身的病,典獄可不是能舒舒服服過日子的地方。
申飭了幾天,皇帝氣消了不少,那幾個被彈劾的人也都上了自辯的摺子,但都沒要求嚴懲高永清,尤其是曾玄度,甚至還讓皇帝從寬處理,他高風亮節的表示諍臣難得,自己挨兩句不符實的罵就當給晚輩交學費了,高永清年輕急躁,處事不夠體量皇上的辛苦和難處確實不太好,該讓他多多歷練,只要皇上肯好好對他歸正調心,這般骨氣他日成為棟樑也未可知。皇帝看罷奏章,多有慨嘆,沉思良久後以問詢真相為名又召一批均州與鄰近幾州的地方官入京,打算另行盤問。
皇上親自在崇政殿小朝會上向重臣們傾訴:畢竟事情牽扯到的人越來越多,利害關係越來越大,草率論斷於兩方和全體臣吏都是不負責任的行為。
此舉得到眾官吏的一致好評,讓本就極受官員愛戴的皇帝陛下收穫更多讚譽。
只有曾大人和卓思衡交換過心照不宣的眼神。
魚肉已經掛上第二個鉤。
次日,兩朝老臣,在任吏部尚書、樞密直學士、領參知政事鄭鏡堂上書,表示唐家既已認錯,而高永清也拿不出更多的證據,希望皇上能分別治罪,但務必權宜從輕。卓思衡是在中書省看到這份奏摺的,他驚訝於這魚是挺大個,但卻不認識是什麼品種的。
曾大人如今幾乎是把他視作門生,自然要耐心解釋。原來這位鄭大人三年前患了重病,直接暈倒在朝會上,太醫說是風患心疾,已很難治癒,需要調理休息。鄭大人向皇上表示自己要致仕退休,然而皇帝卻不捨得他離開,覺得這是當年擁立自己的重臣,只讓他放心,儘管掛著職銜好好將養,如自己有何過錯不端,還需他作為先帝遺命託孤的股肱老臣出面指點。
卓思衡聽完很想笑,但還是忍住了。
旁人一定覺得皇帝多高風亮節啊!可佟師沛講過,三年前那段時間剛巧是好些景宗的心腹老臣都換的換撤的撤,高永清狀元及第深受器重朝野十分動盪的時期,要是給這位重量級選手也同樣舊臣處理,皇上必然怕落下他面熱心冷酷待舊臣的口實——並不為面子,而是擔心此等非議掣肘,辦不成他最想辦得事情。不如養起來就當給自己買一份「君臣之道,融洽雍睦」的保險,反正現在管事的吏部侍郎於堪於大人是皇上自己拔擢的心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