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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4:24:05 作者: 烏鞘
    這時說什麼謙讓的話都像故作姿態,卓思衡也並不想像小人得志一般扳回一局後就當人面炫耀,好像八輩子沒贏過。況且人家彭世瑚在省試贏了的時候也沒招搖到自己臉上,證明他只是自尊心足夠強的讀書人而已,並非惡意。

    卓思衡笑道:「再過一日此次恩科便結束了,今後才是新開端,這杯酒就祝我們三人與在座進士都能不負天恩,為才堪用於天下。」

    這話說得很是讓人心中鼓舞,恨不得立時就做一番大事業,彭世瑚和許彥風都是笑著將杯盞中佳釀一飲而盡,又互祝今後仕途順遂。

    宴席結束,按照慣例,眾位新科進士今夜便宿在期集所內,許多人大醉,聞喜宴乃是讀書人人生最喜樂之時的歡愉,醉才是正常,各自回房倒下睡去後,庭內屋廊皆是一片靜寂。

    時值二月末,柳葉新芽尚黃嫩,草色未青,夜風猶涼之時,卓思衡完全無法入睡。

    他其實被敬了一輪酒,看起來臉紅紅的,然而半點沒有醉意,多虧呼延老爺子的北方村釀燒刀子多年培養,二人進山之時為抵禦刺骨寒風須喝酒暖身,他養成如此好酒量,這些甘醇甜酒根本沒法讓他頭暈入醉。

    此時夜闌人靜,卓思衡自屋內出來,繞過迴廊來到庭後花苑,找了個安靜的地方平息內心的激動。

    他其實真的很興奮。

    但興奮之後有有些感傷,不知什麼時候才能接來妹妹弟弟入京,也不知自己如今的能力,算不算可以照顧好一家人了。

    然後他便蹲下,捻起地上碎土,隨便撮土為香,正想拜祭父母,卻聽身後有人拍了自己一下。

    「可被我逮到了!你偷偷在這裡……」佟師沛那種永遠歡快的聲音總是能感染人的,但他看見卓思衡在做什麼時,忽得就沉默了,「對不起雲山,我不知道你在……」

    「你是知道的,我父母都不在了。」卓思衡朝他笑笑,表示自己沒有責怪的意思,「今天分外想他們,在殿上唱名的時候想,後來赴宴的時候想,此時此刻更想。這裡也沒香爐什麼的,就簡單拜謁一下……我父母都是灑脫通達之人,其實平常也不在意虛禮,我這麼做也只算是為自己了卻些思念罷了。」

    佟師沛靜靜聽完,也跪下到他身邊,向詫異的卓思衡道:「那既然這樣,就借雲山你的土香,也替我故去的母親和兩位哥哥一道寄託些我的思念。我也順便拜祭一下令尊令堂,表一下晚輩摯交該有的禮數。」

    卓思衡很是感動道:「好!那我們一道同拜故去的親人。」

    其實這並不合禮數,然而禮數在此時卻也並不要緊。

    卓思衡與佟師沛二人三次叩拜,並未念念有詞,只是一切都在心底敘說,又或許是真正的悲傷本來就難以自口而言,心中沉痛只能歸於寂寥心海。

    是夜,睡不著的二人談了許多,佟師沛第一次和人講家中二位兄長連喪的悲戚,父親一夜白頭的辛酸,卓思衡也從未與親人以外之人聊過在朔州流放時的苦楚悲辛以及求學路上的諸多不易。

    待到晨起時,兩人都未察覺困意,又馬不停蹄與眾新科進士一道奔赴禮部孔廟、凌煙閣,再折返禮部貢院。

    最後新碑鑿字,卓思衡的名字列於首位,看著碑文,他不禁有種很強烈的榮耀感:若是這個石碑於千年後讓人發現,他的名字將還是在最顯眼的地方。

    期集所這幾日過得很是愉快,每日的宴飲與談論都十分放鬆,怪不得卓衍說過同榜之誼非常親厚,大家這麼多天住在一處吃在一處培養感情,認識幾個志趣相投的未來同僚也是常理。

    但其實期集所將新科進士聚在一起這些日子也有其中文章,那便是避免到朝謝間為所有進士定落官職去處前,有些人施展八面玲瓏的手腕長袖善舞,替自己奔走,靠人情關係謀得諸多方便。然而家裡朝中有人的那些,即便進士自己被關在期集所,也還是能多方聯絡,只是這個形式的初衷是好的,現在也沒太多作用,反倒只像聯誼。

    而卓思衡這種家裡在朝中無人無權也無處請託的人,才是期集所制度真正的受害者。

    不過他是不需要擔心的,因為一甲三人的去處自有定例。

    到了朝謝的日子,眾人鬆散的神經便又再度緊繃,今日便決定大家各自仕途第一步的起點,是官宦生活的嶄新開始,人人都是嚴陣以待。

    卓思衡又換上那套綠色御賜袍服,他將率領眾進士入朝謝恩,因是全體京官參與的大朝,故而極為隆重,禮部一位禮官一直陪同他講些要點。

    「待到謝恩時,眾人跪叩,狀元郎你只需要頷首俯身立領聖旨。」

    「我不用跪?」卓思衡驚呆了。他是知道在唱名時狀元不用跪拜天顏,以示本朝對讀書人的禮重,可大朝的朝謝是如何重要,這也不用跪的麼?

    禮部官員笑了笑,他似乎很欣賞眼前這個雖然貴不可及但一直不卑不亢很是平和的年輕人,耐心說道:「是的,你是狀元,無須跪拜。因為朝謝之時你並非代表自己,而是代表天下讀書人。其餘人可以跪,但讀聖賢書的天下士子表率必須站著,並非你尊貴,而是學問尊貴,並非你的禮遇,而是我朝組訓對天下讀書人的禮遇。」

    卓思衡感慨,這書是真的沒有白讀。

    這是一個人在帝王專治的時代,唯一一次可能與皇帝平等的機會——以讀書人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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