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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4:24:05 作者: 烏鞘
卓思衡不可能不驚訝,眼前的老人不只知曉他的身份,口中所說的弘佑元年更是景宗皇帝問罪戾太子致使自己全家獲罪的那一年。
佟父用一種比意味深長更為幽深與難懂的目光望向自己,說道:「那一日我被傳召至天章殿問政,在路過殿外時,也聽過一次仿佛你兩日前那般隱怒語氣和堅決冷靜的斥責,那是你的祖父,在殿外大聲責問景宗皇帝。」
卓思衡不只是身體,頭腦和心都跟著一同顫動幾下。
「他已跪三日,未食一飯,嗓音嘶啞難言,筆直跪著的身體也是顫個不停,但那個聲音,卻猶如洪鐘,聲聲震在我心上。」佟父老邁的身軀被回憶扯回當年,輕輕閉上的眼睛再度睜開,又看回震驚不已無法作言的卓思衡,「你那日便與他一模一樣。我坐在馬車裡,又好像回去到弘佑元年的天章殿外,呆呆站著。」
「佟伯父,您是……」卓思衡並不記得父親提起過哪位與當年之事相關的同僚姓佟。
佟父只是擺擺手道:「我已是致仕的老邁無用之人罷了……當年我未曾替你家仗義執言,但也未有落井下石,你不必對我或我家有任何感念和顧忌,不過是老頭子年紀大了,見到故舊的孩子這般出息,感慨一番罷了。你是好孩子,必不會辱沒你祖父與父親的盛名,我今日便可斷言,卓氏再興,指日可待。」
第23章
那日談話後,卓思衡心中有釋然也有疑惑,但受人之恩暫住家中,又不好太咄咄逼人去追問不解之處。佟師沛是真的累壞了,每天醒來吃,吃完睡,人都是神志不清,卓思衡略好後看他一兩次,又擔心表弟醒來後在洗石寺找不到自己,於是主動去拜別佟父。佟父知他自有理由,也不多留,派了車馬相送。
洗石寺里時光安寧歲月漫長,卓思衡仍是疲累,睡了兩天並未等到范希亮的消息,心想大概也是和佟師沛差不多的狀態,自己也趁這個時間多休息休息。
只是他不知道,在他難得整日高臥酣睡補足精神時,貢院卻是亂成了一鍋粥。
本朝省試通常有千餘人應試,共三場三科,試卷加在一起便有三千多張,九個閱卷官通宵達旦地批閱也是筋疲力盡,如今七天過去,終於即將見到曙光。簾外的謄錄官將最後的糊名謄寫好的幾摞詩考卷子由禁軍遞入簾內,禁軍士兵捧著上鎖的卷匣還沒進到閱堂,就聽見裡面在吵架。
而且很激烈。
「此卷立論雅正,辭氣激昂,哪點不配會元?」
負責批閱應策時文卷子的王沛琳大人是新晉的翰林學士,四十餘歲,說話中氣很足,好像永遠是氣鼓鼓的,但這次他是真的生了大氣,幾乎就要不顧君子形象與同僚的禮數,指著鼻子去罵和他同樣閱卷應策時文的弘文館校理徐汝恕。
「我承認此子文字清通,但你說他立論雅正,哪裡是正?若是讓天下士人以為只要隨便挑一件朝綱舊事重提抨擊就能高中,那省試要變成什麼樣子?為國取士難道只要聽這些偏頗討巧之語不成?這便是王大人的辭氣?」徐汝恕不甘示弱,發表見解的同時將唾沫發射到對方臉上。
其他幾個閱卷官見吵成這樣,都來勸說,可那倆人越說越起勁,吼得聲音也越來越大。
禁軍士兵看傻了,他從前倒是見識過市井販夫走卒吵架,幾位大人如今也不遑多讓,好像貢院比菜市場更熱鬧。這時,有人來到他身後,軍士看清來人,急忙行禮讓路道:「曾主司好。」
曾玄度作為知貞元十年貢舉官,其工作以出題為主,以及評卷結束後,兩位同權知貢舉及其他七位閱卷官將判好的試卷與定好的對應名次報給他最終定奪。也就是說他們內部吵完,才輪到他登場。可是曾玄度被鎖在貢院兩個月正是心情煩躁的時候,又聽閱堂大吵,心想到底是什麼卷子能讓人不顧斯文到如此境地,乾脆自己來看看。
他讓送謄卷的禁軍軍士噤聲,自己靜立在門口繼續聽下去。
「理法辭氣,此卷樣樣出眾,通古達變,此文哪裡有謬?徐大人說此卷作者取巧狂言,不過是抱殘守缺不願見新銳之語罷了!」
王沛琳陡然將意見之爭上升到了人身攻擊,徐汝恕當時就火了,他官位本就比王沛琳高,如今被不如自己的後輩指著鼻子罵,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朝前一步怒道:「但凡新銳之語便是好文章我看也未必!許多人便是就借著此道為自己沽名釣譽,焉知古意流傳便不若新聲?王大人莫非新點了翰林學士,便對『新』這個字百般留心?」
門這時候開了,曾玄度的出現制止了幾乎要扭打在一起的兩人。
他本想再聽一會兒兩人的見解,誰知道越罵越沒有見解,只剩下吵了。
眾人朝省試期間負責管理整座貢院的曾玄度問好,他款款坐至上首,壓制住心中的煩悶,柔聲道:「大家都坐,我方才沒聽到頭,誰來講講是怎麼回事?」
一人出列說明原委:應策時文卷子全部批閱完畢,然而兩位主判卻對其中一篇文章起了爭執,王沛琳大人認為此卷為近年省試之最佳,當點會元,徐汝恕大人則選了另一篇文章點為會元,且認為王大人推舉的文章看似佳作,實則穿鑿討巧,並非取試正道,若點了此文,以後天下必然群起效仿,再想找到踏實穩健的真正人才便難了。
曾玄度聽罷笑了笑,讓人給上了茶,之後又勸說幾句,才說回正事:「那兩篇文章在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