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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4:24:05 作者: 烏鞘
他頓筆後連猶豫都沒有,又補了一句:
「此事已有先鑒,實非妄斷。」
很好,很好,該結尾了。
最後就很容易了,複述一下自己「為國事」的核心論點,返回母題的史料,以太史公和班孟堅的觀點再次扣題,結束。
卓思衡寫完後有直抒胸臆的快樂,只是可能是太累,眼睛有點模糊,他揉了揉,還是感覺四周有點暗。
不對勁。
小小一方天地里很難感受時間流逝,然而抬頭往簾下探看,又聽暮鼓伴隨肚腹飢腸轆轆敲響第一下,卓思衡才猛然發覺已快到結束時間。
而他還沒將文章謄抄到考卷上!
本朝科舉嚴禁繼燭,不但考生不許帶蠟燭入場,前朝的夜答特賜三支火燭慣例也給廢除,因而四十九遍暮鼓後,考生便會因為天黑無法繼續作答。
卓思衡進入瘋狂加速狀態,磨墨的動作跟上發條沒有什麼區別,展開考紙,走筆謄寫,總算當太陽徹底落下黑暗淹沒全部字跡前將文章抄寫完畢,他終於長出一口氣。
而後便是頓覺渾身酸麻,尤其是胳膊,幾乎要抬不起來,方才連帶緊張加連續書寫,身體真的有點遭不住,勉強吃了點東西,腦袋暈沉沉倒下就睡。
幸好是家裡帶來的皮絨毯子足夠抗風阻凍,第二天除了鼻子臉凍得發紅腦門發木以外,最重要的手腳都還算舒適。
而聽起來隔壁兩位「鄰居」狀態都不怎麼樣,一個受凍咳嗽,一個受風打噴嚏。
清晨分發淨水,漱口洗臉吃過東西後,來到第二天的「論」戰環節。
論題相對而言較為簡單短促,有點像是問答題,多與律法、經義和國策有關,這是卓思衡認為的不失分題,也就是考卷中前面那些鋪墊問題,只要有認真按照所學內容回答,便不該丟分。
只是解試的問題不過五道,時間充裕尚有餘裕,然而省試有十五道之多!卓思衡算是思維比較敏捷作答較快的那一類考生,這次又是暮鼓敲到最後十下才答完的。
如此一來,他第二天結束時便已疲憊至極,渾身酸軟又在號間裡不得解脫,只能繼續蜷曲身體縮在寒夜一角,頂著隔壁的噴嚏和咳嗽聲昏迷般睡死過去。
睜開眼終於是最後一天了,但這一天的卓思衡可沒了頭天寫策論的精神頭,他眼睛睜開都已是勉力至極,渾身僵硬,在座位上抻扯幾下胳膊就算他這些天除了寫字磨墨以外的唯一活動了。今天他食慾極差,但強迫自己吃了好些,想著最後一日考「詩」,萬不能懈怠,於是拿冰冷冷的水抹了一把脖頸,激得他整個人都要跳起來,從大腦到神經中樞徹底甦醒,調整至備戰狀態。
試題分發,拆封見問:
作詠史詩,限五言律,典故限前四史,韻押十三元。
卓思衡想是不是皇上最近特愛看前四史啊,怎麼從解試到省試,都和這幾本較勁呢?
他別的詩其實都很一般,也就詠史詩用些典故還算工整,只是限典還好,前四史他也是能娓娓道來的,限韻可就難上加難了。
卓思衡用了十幾張草寫,才最終定稿,再刪改推敲幾字,終於謄寫完畢:
殘碑拭前論,月照茂陵原。
盛有蘇張去,興知衛霍還。
中郎豈獨軫,張尉更孤轅。
漢壘今烽燧,桃薪豈復燔。
好像落下最後一筆就是他全部力氣的殘餘,簾外官收卷時,他的手都在抖。並不是怕和擔心,而是仿佛一張紙都拿不住了。
終於,為期三日的省試結束,夕陽挽緊餘暉,貢院大門再次拆封洞開,只是此時由裡面出來的都已是沒了人形的士子,三天前各個風華正茂的拿雲少年,此時一個比一個面似菜色活似喪僵,挪移著癱軟無力的腳步,一點點、一點點將已是耗盡心力腦力體力的身軀拖過貢院門檻。
來接自家考生的人都必須在界線外等候,不能越雷池一步。眼見要死的考生步履維艱,都恨不得衝上去趕緊拖進車裡帶回家急救。
卓思衡解試出來的時候還有力氣自己走,省試則筋疲力盡,之前表弟讓他坐自家馬車一道真有先見之明,現在讓他走到京郊,大概他就直接去見父母匯報考試情況了。
范永一直在焦急等待,他先看到卓思衡,待其走過界限後趕緊衝上來半扛半推扶到車前略坐,然後又去尋范希亮。只是一直沒有看到。
卓思衡頭暈眼花,喘息之間聽見嘈雜呼喝,餘光晃蕩見佟師沛被倆個家丁打扮的人各架住身體一邊,像被綁架似的拖回走,前些日子還笑鬧無忌活力無限的少年,此時跟死了沒有區別。只是到他家車前時,上面踉蹌著下來一個老人,扶住佟師沛,臉上的心疼焦急溢於言表。
卓衍跟卓思衡說過,一般世家是不興父母出面來接應試孩子的,尤其是家中有人做官,難免別頭避嫌,父親自然不會來,而考生也有愛面子的,比如他,當年他死活不讓自己母親來接,生怕被人說閒話。大多家裡來的都是同輩的兄弟或堂表親,有些祖父母疼愛孫輩,也有來接的,這便是人之常情,無人置喙。但其實自己孩子來考試哪有不擔心的,只要是家在帝京,那不在貢院也在宅邸門口翹首以待,後來許多父母實在放心不過,也是來接,只是會偷偷躲在馬車裡不下來,讓家中下人接回來到車上再好好疼看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