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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4:24:05 作者: 烏鞘
    卓思衡捫心自問,他活了兩輩子的二十歲上下,這些時長加在一起他都算脾氣很好的人,不和人爭執,少與人鬥氣,大部分情緒他都能自我消化而非鬱積,決不受他人意志影響轉移自己的心境。

    但此時此刻,他非常、非常地生氣。

    即便如此,卓思衡仍舊是一副清和平允氣定神閒的神情,說話時眉毛都不動一下:「我不過剛得了舉人的身份,也沒做過一官半職,太子的面都沒見過,實在不知東宮情形。」

    雖說生氣,但卓思衡依然冷靜,不願涉入他們討論的問題。他心中古怪,這種事姓唐的為什麼拿到這種地方來講?他家人都在朝中,會不知道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還是他根本不是衝著太子,而是衝著自己來的?

    果然唐祺飛聽到他這樣說好像一拳打在棉花上,沒處使力,依舊不依不饒道:「難道你父親沒有同你講過你祖父因戾太子獲罪的舊事麼?」

    此時在座不只有世家官宦出身,也有些許寒門子弟,他們只清楚舊案,但未必了解始末,已都是雲山霧罩卻不敢做聲多說,然而他們連交頭接耳的機會都沒有,只見剛才還君子溫潤的卓思衡豁然站起,俊逸面容已換做嚴霜蕭肅,朝著唐祺飛冷聲斥責道:「唐兄,你我有幸共同赴宴,將來若有殊榮,還是同榜之誼,為何你如今要以莫須有的罪名陷我先父於不義?」

    連唐祺飛都被這突如其來的氣場鎮住,旁人更是噤聲不敢言語。

    這是哪跟哪啊……

    卓思衡用自己這輩子最嚴厲的語氣繼續全情投入,冷冷道:「先父一生忠君愛國,從未有半句怨言,自我家蒙恩大赦後先父也是教育字輩要牢記天恩仁德,當勤學自勉為此聖君一身一心鞠躬盡瘁,而你竟妄圖以我之口構陷我父!」

    「你才是血口噴人不知所云!」唐祺飛此時也反應過來,起身反唇相譏。

    卓思衡當即朝前一步厲聲道:「你說先父同我講祖父獲罪,然而此罪已赦,有何罪可講?若我家依舊不依不饒將此事掛在嘴邊,豈不是先父以舊日之事怨懟聖上?我若答了你,那才是白白得受天恩與父命!我們今日方才相識,我不知何曾開罪於你,竟以此大逆不道之罪強加我家,你發此問居心不良,我恥於與你這無父無君之人一同就座!告辭!」

    說完便往門口走去。

    幾個早就看出不對的解元怕事情鬧大急忙出來勸和,之前與卓思衡說過一兩句話的人則將他拉回座位,也有似乎是唐祺飛故交的人在他耳邊低聲不知說了什麼,他臉色早已在卓思衡一番怒斥後變得蒼白,此時更像白紙,咬唇許久,勉強朝卓思衡倉促行了個極其不情願的禮,說道:「卓兄見諒,小弟多喝了酒說錯話,莫要怪罪。」雖說是道歉的話,可他說得實在太過生硬,也沒有半點歉意在裡頭。

    台階給足,卓思衡也不折騰,冷哼一聲回到座位上坐下,人是坐下了,心臟卻還在撲通撲通亂跳。

    吵架真是力氣活啊!自己出了一腦門子的汗。

    其實他雖生氣,但也不會用此種方式宣洩,只是若不以發作怒火蓋過此人不明的攻擊,怕論及朝政自己說一個字錯一個字,他不想早早先留下不慎的言行,不如直接把棋盤掀了,誰也不用去猜心思想對策,回去再問問表弟和佟師沛,這個姓唐的到底什麼毛病。

    場面從其樂融融到各懷心事再到僵硬尷尬,終於出來個破冰者勇敢挑戰宴間氣氛,站起來的這位身段長相在眾人當中不算突出,但有一雙圓潤清澈的眼睛,秀氣非常,笑起來時由圓化作一道彎弧,極好看。此人是肅州解元靳嘉,字樂善,方才便是他賣力緩和,又說了許多好話將卓思衡拉回座位。

    「咱們再祝酒一次,這次便祝聖上子孫延綿福壽永昌。」他音調不高,吐字清晰,說話語速有點慢,像是個慢性子的老好人。

    於是大家一同祝酒,不知是誰借著靳嘉的話感慨道:「聖上剛得第五子,當真洪福。」之後話題就到了此次宮中新貴降生上。

    卓思衡細聽之下也了解到不少,原來此子為宮中最得寵的羅妃所生,羅妃入宮兩年來幾乎一直風頭無兩,如今盛寵又誕下皇子,據說聖上有晉她為貴妃之意,只是她父親不過是巴州的小小橘官,皇后著意阻攔,故而目前尚未有晉封的旨意,但大多人都猜測想必五皇子百日時,羅妃便會更上一層樓了。

    「我聽聞此前羅妃父親過世,聖上想賞羅妃家子侄輩些恩蔭,娘娘卻全都拒絕了,只接了自己的妹妹入京。」

    「羅妃娘娘賢德,自己沒有兄弟,只有一個妹妹,想來是姐妹之情甚篤。聽說羅妃的胞妹入京後一直在宣儀長公主的府上居住,似乎很得長公主垂愛。」

    宣儀長公主是皇上的親妹妹,卓思衡剛才聽人提到過。

    「何止,前些日子太后壽誕,似乎老人家也……」

    「夠了!」

    一聲爆喝後,眾人齊齊看向卓思衡,然而他正在安靜地吃著菜,此時也被嚇了一跳,於是大家再找聲音源頭,就見一直坐在卓思衡身邊的邰州解元彭世瑚猛然站起,滿是厭惡的目光逡巡在場眾人後高聲道:「我等聚於此地,本就是荒廢學業,你們不談書本聖賢也就罷了,卻張口閉口的靡靡之語蜚短流長,天下讀書人的臉面都被你們丟光了!」

    他那句夠了聲音極大,坐得離他最近的卓思衡現在耳朵眼兒里都是疼的。如果不是知道彭世瑚在邰州考得解試,他真的懷疑此人是自己解試時在旁邊夜班高呼的那位大嗓門考生。不過他之前有注意過,彭世瑚只說過一次話是在自報家門的時候,之後便一直黑著臉一言不發,可能是已經受不了了才作此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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