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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4:24:05 作者: 烏鞘
再朝前望,卓思衡驚出一身冷汗,原來自己的船為躲避漂凌與另外一艘躲凍舟改道的船相撞,兩船的船工都爭相跑到船頭去擺櫓盪開,檢查船身是否損傷破碎,焦急呼喝之聲此起彼伏,偶爾夾雜一兩句吵罵。
卓思衡也在船工的招呼下來到船篷平頂上吹風,此時天寒正小雪,運河上飄蕩著迷離的凍霧,如果不是他凍得牙齒打顫,這個景色還真的很美。
正在卓思衡想著要不要下去穿上自己那身活土匪皮毛一體三件套時,忽聽有人叫他。
「卓兄!」
他循聲望去,只見相撞船隻上今科寧興府解試第二名的佟師沛正朝他拱手而立。
「佟兄。」他略覺意外,但也遙遙見禮。
此時船頭跑來和客人說,船身並無受損,但卻撞斷了船前的舢板和兩支櫓杆,隔壁船說派自家船工幫忙搶修,此時先泊至岸邊暫歇,大約兩個時辰方能修好,之後便可以繼續前行。
船頭讓客人先回船艙安歇,船緩緩靠向岸邊,系好纜繩。卓思衡再看佟師沛,他的船也已靠岸,上面下來七八個船工搭板子跳上了他們的船。佟師沛也跟著走過來,行至卓思衡面前笑道:「我與卓兄果然有緣!久等乏味,不如你我到船上烤火飲茶?」
卓思衡本想拒絕回艙房讀書,但又覺得佟師沛熱絡起來盛情難卻,出門在外總拒絕人似乎不大好,更何況還是和自己有同榜情誼的考生,於是便答應下來,與他一併回到鄰船。
這船比客船要略小一些,但船上連雜物的擺放都整潔有序,不一會兒便有人給他們擺好茶桌厚毯,火爐也冒出紅熱的火舌。雖是露天,卻比自己所住的船艙內還暖和一點。
船工替他們溫茶的功夫也十分老道,花里胡哨一套都是卓思衡沒見過的,他心中奇怪,心想不同的船上船工的技能也是配套的?還是這些人本就是佟師沛身邊的隨從,船上也不見其他乘客,想必是他包下的船隻,故而船工一路專門侍奉才如此清楚平常飲茶的習慣?
熱茶升騰的香氣繚繞沉默的二人之間,卓思衡接過佟師沛以主讓賓的茶盞,淺酌一口,頓覺唇齒芳馨。
這是卓思衡喝過最好的茶了,香氣濃郁回甘宜人,能一人獨享如此船隻飲用此等香茗,佟師沛絕非出身寒門。
兩岸人家白屋銀瓦,枯樹昨夜綻瓊花,雪落入茶盞當中融化消逝,河上霧氣籠住船隻船客。此時天地靜謐,竟有僥倖浮生之感。
但這種感覺極為短暫,卓思衡覺得人家請你喝茶烤火,你一言不發,是不是顯得很不客氣?於是便主動開口道:「不知時策試佟兄選了哪位漢臣?」
誰料佟師沛聽此言語放聲大笑,含笑眼睛盯著他道:「卓兄果然不是附庸風雅之人,美景香茗,你卻只是平心談論考試。」
「我在山鄉長大,就算想要附庸也沒得風雅。」卓思衡見他笑得磊落酣暢沒有半點譏諷之意,如此直言也很是合自己脾氣,想著大概自己真的破壞了氣氛,於是也笑著實話實說道,「還是考試離我的生活更近一些。」
聽他這樣說,佟師沛的笑容卻漸漸蒙上一層哀傷,他緩緩看向被霧氣隱沒的南岸道:「說來不怕卓兄笑話,我至今最快樂的時光也是幼年在鄉下外祖家,那時常與鄰家幾個小兒在還沒插秧的水田裡打架,滾得滿身是泥帶傷,但我從未嘗敗績,當真風光無限。」
「佟兄取得這戰績可比考解試難多了。」卓思衡發自內心的感慨,他沒和杏山鄉小孩打過架,如果打,他覺得自己不一定能在不使用弓箭的情況下赤手空拳獲勝。而佟師沛看起來斯文謙和的養尊處優模樣,想不到小時候這麼剽悍。
他的話又讓佟師沛撫掌大笑,卓思衡此時再看這個與自己同榜卻僅次一籌的少年,一時覺得他也不像自己想像中那種富家公子。這份笑容很像從前在杏山鄉看到的小孩子,是發自內心的愉快時才會流露出的酣暢。
而佟師沛也沒有在帝京同樣的年齡的人當中見過卓思衡這樣舉手投足間自然純粹的人,眼見富貴卻心無富貴,身處佳景卻置身景外,整個人都散發著讓佟師沛迷惑卻又好奇的柔光。
二人此時都沒了什麼拘束,有一搭沒一搭地自然聊起自己解試的答卷與趕考路上的趣事,直至雪停茶涼,船頭喊人回來準備開船,聊得熱火朝天的卓思衡才依依不捨與佟師沛告別,舢板走過一半,他卻突然拍了下腦門轉回來說道:「方才船身震晃,我硯台掉河裡了……不知道佟兄有沒有多餘的借我一個,待至帝京我即歸還。」
他就這一塊硯台,掉進河裡後船上也沒地兒去買,豈不是一路不能寫字?佟師沛有多餘硯台的可能性比他們客船上能借到的可能性要大得多。
佟師沛立即叫身旁小廝去取,還吩咐了只拿自己案頭那個。
硯台拿來後,佟師沛親手遞給卓思衡,笑著說道:「我與卓兄投緣,其實送你也不是不行,只是此次和卓兄相談甚歡,咱們一借一還下次才有見面的由頭,不然卓兄定然安心備考不肯見面,不像我總要躲懶偷閒。」
卓思衡向他道謝,表示考完後隨便找他出來聊天,可當他再度轉身,這次卻是被佟師沛喊住回頭。
「卓兄可通漢晉六朝賦文?」
佟師沛這句話問得沒頭沒尾,這東西自己會寫,但就像吃客船上的食物是為了活著。卓思衡也不彎繞,想到便說:「通談不上,只能說會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