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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4:24:05 作者: 烏鞘
「原來這樣!」佟師沛撫掌笑道,「那我輸給這小子也不算冤枉,畢竟是世兄和我爹都看好的人才。」
佟鐸板起臉來嚴聲道:「人家自小在風雪塞外之地苦讀不輟,你在帝京錦衣玉食名師點教,你們二人如何相比?你且去休息,明日按照你世兄的指點,去讀些漢與六朝詩賦,過兩日你啟程回京前,我親自問於你功課。」
佟師沛聽父親這樣說也是不懼不怕,依舊笑盈盈地應了,朝二人告辭後腳步輕快離去。
屋內只剩劉溯與佟鐸,氣氛略轉嚴肅,佟鐸看著兒子離去的背影,面上終是露出一絲欣慰與憂慮,感嘆道:「不知方則入朝時,朝野內外會是怎樣景象……」
「老師何出此言?」劉溯聞聽此言,覺得似乎老師對朝局未來的態度並不樂觀。
「這兩年皇上對科舉入朝的新貴很是滿意重用。」佟鐸意味深長道,「去年的狀元郎只在翰林院一年,便放了均州登台郡的巡檢,這可是能直達天聽的要職。前年的也有幾個都得了擢升……你可知他們的身份?」
劉溯是學事官吏出身,對這些年金榜題名的高中者大多了解一些,他略微回憶貞元九年的進士三甲,忽得想到其中一員也是自他寧興府考出的,立即明白怎麼回事,沉聲回答:「他們都是當年戾太子案罪臣的後人……」
「沒錯,如今你手上這個解元,也是如此。」佟鐸指了指卓思衡的名字,「他祖父便是戾太子案景宗欽定『八罪臣』之首的戾太子東宮詹士卓文駿。」
劉溯愣了愣,再去看這個名字時,除了欣賞,便有了一絲意味深長:「家學淵源,果真能教子孫不墮青雲之志麼……」
「聖上繼位之初大赦他們幾家,雖未放還,但這些孩子如今看來各個有出息,於國,這是好事也是壞事……」
佟鐸的聲音沉下來後有種老邁的喑啞,他微微咳嗽兩聲,劉溯立即起身為老師斟茶服送,待老人家面色略略好些,他才開口:「老師的意思我明白,您是擔憂這些戾太子故舊的後人懷了報復之意回朝,引起黨爭動盪,致使吏治不安。」
見學生如今歷練頗有遠見,佟鐸心中終是順暢許多,聲音也不再虛浮:「這些孩子吃過怎樣的大苦頭,你我都心知肚明,是不是受了冤枉,如今也難再提,他們心中未嘗有一份不平。而我雖已致仕,但眼見朝中昔日世家門第子弟,大多仰仗恩蔭,難有人與此等寒衣歸朝之輩相較,到底是富貴墮人心志……淵回,你對老師說一句實話,你看卓家兒郎與小兒文章,真的就看不出差距麼?」
恩師即便致仕仍是對朝野局勢洞若觀火,劉溯又敬又畏,而那個問題他一時也不知如何作答,憑他資歷在學事司混了這麼久,怎麼會看不出來?卓思衡文章立意高遠辯詞斐然,條理清晰又兼顧旁徵博引夾經入典,豈是旁人能及?但眼見老師如今膝下只此一子,又作憂患之語,終是心中焦灼,不肯開口。
「你必定看得出來,只是不願說了傷到我這孤寡老頭的臉面罷了……此事也不怪方則……都怪我……怪我自己……」
「老師何苦這樣說……」
佟鐸搖頭擺手打斷劉溯的勸說,兀自說了下去:「我原本膝下三子,從前同僚人人羨我子息昌盛……尤其是方則的兩位兄長,前後兩屆殿試均受聖上嘉獎,方列二甲第五,方制二甲第九……可二子先後夭亡,天不憐我白髮相送,我又奈何……」
「方則最幼,得我溺愛,從不督促他進學求取功名,只想他有兩個有本事的哥哥,即便自己懶惰些享享蔭蔽清福,做個賦閒富貴之人安度一世又有何妨?如今他兩個哥哥早逝,只余他一人在我膝下,只好耳提面命教他讀書上進,他雖是聰穎,到底個性已被我驕縱至樂天隨性,眼見朝堂愈發風雲詭譎,聖上之心難以捉摸,若是兩黨起爭,他該如何從中自處?可他若是沒有功名,我百年之後,無人再與他傍身享得一份安然順遂,他只能靠自己……不能為子遠謀,父母之過也啊……都是我的過錯……」
說罷,哀慟催逼之下,佟鐸再度劇烈咳嗽,劉溯已是眼中含淚,送水撫背,儼然一子。
佟鐸許久才平靜下來,此時劉溯移身至老師面前,長揖而跪朗聲道:「老師不必擔憂,方則如我弟弟一般,他明日之憂便是我今日之愁,今後我必然如待親弟一般照應他。」
佟鐸降身扶起劉溯,二人又是一番哀嘆,夜寒凝冰,堂外庭中已是有雪紛揚。
成片的雪絮融化在佟師沛微垂而悲傷的眉眼間,潤濕長睫。他靜靜站在門外,抬頭望向幽深玄秘的空寂,那裡正是此時無聲落雪的來處……
雪下了足足一夜,第二日貢院放榜時,仍有細小雪霰在北風中歡暢舞動,許多士子見到解榜也跟著一起手舞足蹈,但另一些便垂頭喪氣,原地晃上一晃,丟了魂般將自己的軀殼挪開。
卓思衡昨夜吃飽喝足,睡得很是安然,早起甚至還看了會兒書,原本他還是有點忐忑的,然而見了悉衡抄書字跡,方規正矩頗有父親風範,他忽然靜下了心,不再雜思,待到差不多放榜時辰才動身出發。
等他踏雪而來抵達貢院時已是解榜張出人頭攢動,好多人自早便等在此處坐立不安,此時更有一些僕役隨從之類的,奔走大喊:「中了!我家少爺中了!」趕去附近停靠的馬車裡報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