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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4:24:05 作者: 烏鞘
卓衍又思及他待人亦是真摯自然,既無尋常子弟那般年少輕挑,也不畏縮侷促。誠然,自己兒子行事固然方圓合度內斂自持無不妥帖,卻又有好強一面,讀起書來專注萬分時,濃墨一般的眼瞳里全然是自家人那種心無旁騖的冷靜投入,對答問題神采自信篤定,眼眸中燁然有光,變了音後吐字亦是清越頓挫,抑揚有力,偶爾還有股捨我其誰的儀度氣韻,這般品性樣貌與帝京的世家子弟想必也是不遑多讓。
卓思衡並沒注意父親一路都在觀察自己,他滿腦子想得都是考試。
慧衡、慈衡與悉衡三人送父子倆到鄉路旁的牛車邊,吳里正與幾個鄉里孩子的父母也在此處等送,二人一一謝過後才坐上牛車揮手話別,慈衡與幾個小孩子不停喊著要卓思衡好好考,車轉過溪橋,便看不見杏山鄉和送行的人,那一陣陣清脆嘹亮的童聲也被夏日歡暢的溪水漫過。
卓思衡的心便又靜了下來。
他腦中略略總結了一下自己自開蒙以來的學習情況。
雖然在流放期間沒有真正的書讀,但有進士出身殿試二甲第七名的親爹言傳身教,他的入門門檻其實比許多寒門學子要跨越得還容易些。在流徙地期間一共五年,他已經學完了四書五經,甚至《文選》和《千家詩》許多卓衍還能出口成文的內容也都細細學過。
至杏山鄉後,全家重獲自由,卓衍也有了微薄的非現金收入,每月休學的兩日裡,卓衍會隨前往州府寧朔城的鄉親一道同去,將一些學生家裡給來的糧食、山貨與土布換做銀錢,買些日用品和文房四寶,偶爾還會帶回一兩本二手舊書,卓思衡也讀上了這些其他經史子集,不止開闊了眼界,行文水平更是在這一年突飛猛進。
而早在半年前,每旬卓衍都會對卓思衡進行模擬考試摸底,都是按照科試的內容出題。卓衍自己是以國子監監生身份考得解試,雖沒參加過科試,但卻曾任禮部下轄的祠部郎中,專管全國低等級地方考試,出過的卷子都是由他過目批示再上報後下發,最是熟悉個中出題道門。
通過這麼多次模擬考試,卓思衡也早就總結出科試的考察範圍,即:《論語》十帖,對《中庸》、《禮記》墨義十條,《大學》、《孟子》、《尚書》大義五道、《孝經》誦文一道。
其實就是《論語》完形填空十個空,《中庸》、《禮記》的名詞解釋十條,《大學》、《孟子》、《尚書》的問答題五道,《孝經》閱讀理解一篇。
最恐怖的詩詞、書經議論文和時策申論都不在這個資格考試範圍內。
每次考試後,從父親盯著自己卷子時那副欣慰滿足感動又欣賞的表情來看,自己要取得這個資格是不難的。
分析個人水平不是為了驕傲自滿,而是給自己一個確鑿穩定的心態參加考試。
卓思衡沉思後又找到了從前考試時的狀態。
荒野小路委實難行,但經過夜裡車馬驛修整一晚後,第二日牛車沒走出多遠就上了官道,路便好走許多,不到晌午,遠處的寧朔城已隱隱約約透出凝固蒼冷的面目,猶如平原上探出頭的巨人,瞭望道路上徐徐前行的旅人。
寧朔城是整個朔州三郡的唯一城池,也是朔州州府所在。
當年太祖武皇帝平定北方後於返雁山眺望山腳平原,與將士感慨朔州一定自此北地安寧,群臣高呼萬歲,太祖命人於此平原上築城為治所,賜名寧朔以示開疆武功。
經過百年風霜,如今寧朔城高大的夯土城牆圍攏荒僻州郡少有的人煙相集,岩磚壘砌的女牆和城堞之間站著持槊豎戟的軍士,城門前有護城河和土堤環繞,堤上遍種白樺、魚鱗杉與榿木,這些都是筆直高大的樹木,幾乎堪比城牆高。因是軍事要衝壘城,寧朔城設了護軍一隊十人各列城門與橋道兩側,檢查穿過城門的車馬與行人。
到城下關前,卓衍招呼卓思衡下車。
就算是前世,卓思衡也只是個十九歲少年,雖然閱歷與世故隨著重新投胎經歷豐富後再一次加強,但心性里始終有股朝氣在,再加上從來都是好奇心極強的毛病,於是來此處後第一次見到繁華市鎮,他便有些按捺不住的歡欣雀躍,跳下車時,目光還逗留在城垣與碧空之際,心曠神怡寫滿少年青春的面龐。
少見兒子有這樣神色,卓衍也頗為愉悅,在興頭上講了些寧朔城的歷史與典故,卓思衡都聽得津津有味,聽完了,二人也過了檢查關卡入了城。
卓思衡只覺處處都是寬闊道路和熱鬧店鋪,繁華非凡,此時卻聽父親低聲道:「帝京恢弘繁華,盛此萬倍。」
老邁的聲音里滿是愁澀和感慨。
卓思衡想安慰父親,又想自己若是考得好了帶全家回去帝京,父親才真正能夠欣慰釋然,否則此時說什麼都沒有用處。想到這一節,他便又回憶起離開勞役營時於雪中見到的那個瘦弱少年高永清,不知他在青州學業如何?是否還記得兩人臨別時共攜老父回京的約定?
州府衙門的學事司每年這幾日都因繁忙不得不另闢僚屬專辦科試手續,卓衍和卓思衡到時,朔州的學事司卻門可羅雀,甚至無需排隊。卓衍交上里正蓋過印鑑的家狀和保單,經核驗後再由卓思衡自己簽下保書,三張證紙再由打瞌睡的老學錄蓋好公印便完成了。
「不用核對戶籍的嗎?」卓思衡之前以為會很複雜,誰知竟然手續如此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