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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4:09:28 作者: 蘇眠說
阿寄的眼睫顫了一顫,但她沒有說話。
「你不能這麼說。」床邊的張迎卻在這時候開了口。他抬頭看著柳岑,眼神清澈無所畏懼,「郎主是為了保護阿寄姐姐,才殺了顧真自己去當皇帝的。為了給阿寄姐姐治病,他在雲龍寺里跪了三天三夜。在鍾嶙兵變的關頭,若不是章德殿被鍾嶙包圍,郎主也不會束手就擒。……郎主可以為了姐姐去做任何事,他從來不會考慮他自己——」
柳岑冷笑:「這有何難?我也可以——」
「你也許可以為了自己喜歡的女人去拼命,可你會為了她而認輸嗎?」張迎逕自反駁。
柳岑驀地頓住。
「男人總是很想贏的,在拼命的時候,也許想的不是那個女人,而只是贏罷了。」張迎道,「柳將軍,你當初拿姐姐去擋了刀劍的時候,心裡想的難道是姐姐嗎?」
柳岑灰白著臉,「那只是一時情急……」他靜了片刻,「你畢竟是個小孩,你根本不懂,人活著總還有很多其他的事情要做。」
張迎像個成熟的大人一般嘆了口氣,「這個道理我是懂的。只是郎主……他不懂。」
柳岑望向阿寄。後者仍保持著一絲不苟的跪坐的姿勢,低著頭,嘴唇抿成了一條薄薄的線。她好像沒有聽見這邊的爭吵,也好像她故意不讓自己聽見,她把自己整個人關入了虛空的暗室里,閉著眼,任由身子發著抖。
柳岑忍不住上前,單腿跪在地上扶住她的肩膀,低低地喚她:「阿寄!」
阿寄仍舊沒有看他。
她總是這樣的。
不論他是對她好、對她壞,對她溫柔備至、對她殘酷以待,她都從來不會多看他一眼。
「阿寄。」柳岑凝視著她,眼中慢慢泛上死灰般的顏色,「我要怎樣做……怎樣做才能讓你看著我?」
她恍恍惚惚地抬起頭,目光卻好像是越過了他望向了別處。
即使別處只有幻影。
他再也無法忍受,推開她站了起來,袖中的手顫抖地握成了拳,又驀然張開,將一件物事狠狠地摔在了阿寄的面前。
「即使他死了,你也不看我嗎?」他竟然笑了起來,那笑容又像是在哭,「阿寄!」
那物事摔落在地,阿寄盯住了它,半晌未再動彈。
灰撲撲的一隻小小香囊,布料上的牡丹花仿佛已凋謝盡了。香料大約也已殘滅,邊邊角角全是被火焰灼燒發焦的痕跡,再不見當初從那雪白袍角割落時的一點風色。
阿寄死死地盯著它,好像從來沒有見過它一樣。
張迎卻突然站起身來,「那是什麼意思?」
柳岑看著阿寄的表情,慢慢地、一字一頓地道:「我的人在南宮卻非殿內外找到了十幾具燒得焦爛的屍體……這隻香囊,也是在卻非殿前殿撿到的。鍾嶙縱火時他也跟鍾嶙在一處,鍾嶙既被燒死了,那他想必,也沒有逃出來——」
☆、第68章
阿寄看著那隻香囊, 緩緩地開了口:「你又如何知道,這是他的東西?」
也許因為長久不進水米, 她的嗓音發啞, 眸色是沉沉的黑。
「難道這不是他的筆跡?」柳岑笑笑,解開了香囊,抖出裡面的內襯, 現出在極細微的角落裡題寫的蠅頭小楷——
「靄靄停雲,濛濛時雨。」
張迎忽道:「這是我們被鍾嶙關起來的時候,郎主自己寫的……」
阿寄沉默地凝視著這八個字,一時不再說話。
她的表情都隱去了, 像是成了個麻木不仁的木偶。
柳岑看著她,內心如被刀割, 話音卻愈加殘酷:「這是陶潛的《停雲》吧?『靄靄停雲, 濛濛時雨』, 他是從何時就注意到時世艱難了?」又輕笑一聲, 「說不得, 也許他只是想說『豈無他人, 念子實多』吧!」
靄靄停雲, 濛濛時雨。八表同昏, 平路伊阻。
……
豈無他人,念子實多。願言不獲, 抱恨如何。
阿寄閉了閉眼。
她忽然想起來他們在廢墟里度過的最後一夜,想起來他在簾外欲言又止徘徊的身影,想起來他面對她的質問時淡淡的笑容。毫無意義的場景, 毫不留戀地飛逝而過,她什麼都抓不住。
到了那最後一刻,她也不曾相信他。
柳岑輕輕地放緩了聲音,溫柔地道:「阿寄,我知他對你好,就算他是個昏君,你也還念著他。可是阿寄,人死不能復生,你總要為自己打算打算……就算你不想管自己了,可你還有個孩子,是不是?」
聽了這句話,張迎下意識地用雙臂護住了顧雒,求助地看向阿寄。
而阿寄卻只是抬頭掠了他一眼,低低地道:「你想要什麼?」
柳岑淡淡一笑,「你終於肯看我了。」
阿寄沒有想到柳岑也會這樣子笑。記憶里的他好像還是個誠懇、善良、略帶些急躁的少年,可多年以後,他竟已學會了這種令人毛骨悚然的笑。
柳岑笑道:「曾經顧真為了逼顧拾出面,立意每天殺一個人;我想這是個好法子,我總會用上的。」
「你想要什麼?!」阿寄低聲道。
柳岑站起身來,撣了撣衣襟上的灰,聲音沉了下去,「時至今日,你還不知道我想要什麼嗎,阿寄?
「我什麼都要。」
柳岑留下這句話便離開了。
一時間房櫳俱寂,仿佛連灰塵飄飛的聲音都能聽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