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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4:09:28 作者: 蘇眠說
阿寄默默地笑了笑。
***
餵了孩子以後,阿寄便去收拾行李。他們從宮中逃出來時本沒有什麼細軟,不過這多日下來,也攢了一些吃食用物,一應地拿布裹了。偶爾她抬頭望向窗外,見顧拾仍孤伶伶地站在荒草廢墟之間,高懸的冷月之下微風振振,她幾次想喚他進來歇息,最後卻又退縮了。
阿雒窩在她的懷裡,睡得倒是十分香甜,還不自覺地流著口水。阿寄側躺在床上看著孩子的小臉,許久無法入眠。
簾外是顧拾的身影。他在門口徘徊不前,她低垂眼瞼,只當做不知。
不知過了多久,顧拾終於隔著垂簾開了口:「阿寄,你睡著了嗎?」
阿寄低下頭,屏住了呼吸。
顧拾等候了片刻,又緩緩地道:「阿寄,你今日說的話,都沒有錯。阿寄,我的確是個很自私的男人,若將天下人與你一道擺在我面前,我一定是選擇你的……可是阿寄,若有一天,我選擇了天下人而放棄了你,你……你難道便會高興嗎?」
又是半晌的沉默。也許連他自己亦覺得難堪了,苦澀地笑了笑,「真是的,我在說什麼啊……若你還是個啞巴就好了——
「那樣的話,我或許能將話都說完。
「阿寄,也許到了最後,我也就是個失敗的男人而已。也許我這輩子做得最好的事,就只是愛了你一輩子。」
阿寄眼睫微顫,手指抓緊了被褥,撐起身來想呼喊他,卻又忽然失語。
她該說什麼呢?向他道歉,與他示好?
只是一瞬間的猶豫,簾外腳步聲已經遠去。
或許他也需要些孤獨的時光來思索一番吧。
其實無論他如何選擇,自己總會跟著他的……哪怕是做一個被世人唾棄的流亡皇帝,她也會跟著他的。
這些話,明日再同他說吧。
阿寄閉上了眼睛,慢慢地,終於也睡了過去。
***
顧拾在阿寄的門外等了很久。直到最後,他終於確定她是睡著了,不會再回答他了。
她是真的對他失望了吧。這麼多年,她守著他,伴著他,看著他從一個自私的小孩長成一個自私的大人,卑劣的本性一絲一毫也沒有變過,她也會累的吧。
他明明……他明明還有很多話想要與她說。可是她立意不聽的話,他又不知該如何開口了。
他往外走去。睡在門邊的張迎恍恍惚惚地「嗯」了一聲,揉了揉眼睛:「郎主?」
月色昏暗,遠近起伏的山陵如一座座蹲伏的野獸,更遠處的雒陽城亮著混亂的火光。柳岑晝夜攻城,喧譁聲一直傳到此處來,仿佛連山風石草都染上了殺戮的焦灼,卻又偏偏被壓抑於潛伏的沉默。張迎困盹的視閾里見到郎主似乎是笑了一笑,那一笑讓他鬆懈下來,不由得閉上了眼睛,再度睡了過去。
顧拾看了他一眼,舉足出門,不再回頭。
蒼蒼的山丘之上,白衣少年一步步往戰火紛飛的雒陽城行去。
元治二年七月三十日的黎明,星月無光,皇帝顧拾出現在開陽門上,下令兵眾開門投降。
***
沉重的城門緩緩移動,吊橋一點點被放下,又突然被人攔截住,晃蕩地停在了半空。
鍾嶙帶著親兵們搶上了城樓,厲聲喝道:「誰敢開門先降,本將格殺勿論!」
顧拾看了一眼城外的廝殺,轉過了身來,面對著鍾嶙。
鍾嶙的手抓緊了腰間的劍柄,聲音幾乎是顫抖的:「你回來了?你回來便是為了投降?」
顧拾慢慢地道:「讓柳岑從南邊走,不要傷了百姓。」
鍾嶙冷笑:「他圍了中東門大半個月,東邊那片的百姓都快死絕了!」
顧拾的目光微微動了一下,仿佛螢火在黑暗的天色下顫了一顫。
「我還不知道原來陛下這麼體恤百姓。」鍾嶙大笑道,「早半年的時候,你幹什麼去了?這時候卻來貓哭耗子,你能救得了幾個人?」
顧拾輕輕地道:「能救幾個,便救幾個。」
鍾嶙眯了眼,斷然喝道:「來人,將擅自開門的人都給我拿下!」
奇異的短暫片刻之間,竟沒有人響應他的吩咐。
「哐啷」一聲,竟是那吊橋不能承重,逕自砸落了下去。敵軍立刻搶上吊橋,鍾嶙連忙指揮著弓箭手拉滿了弦,卻沒有人敢發出箭去。
「都反了嗎?!」鍾嶙大怒,「難道要將城門拱手讓人?!」
「將、將軍……」一個親兵顫抖著道,「我家就在東邊,我的老母親還在家裡……我覺得……陛下說得沒有錯,吸引敵軍到南邊來——」
「這扇門後就是南宮!」鍾嶙惡狠狠地道,「南宮若破了,難道雒陽城還能保住?」
「怎麼不能?」顧拾清冷地一笑,忽然抬高了聲音:「柳岑若從平城、開陽二門攻入南宮、一舉得勝,各位的家小就能保住了!」
城門上頑抗的兵士們聽了這話,表情無不鬆動,卻沒有人言語。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分,敵人在城下猛攻,而他們的臉上混雜著生的期待與死的迷惘。
鍾嶙盯著他,好像不認識他了一般。
他忽然想到了什麼。
「那——你的家小呢?」他問。
顧拾笑道:「他們自然也會活下來,活得更好。」
鍾嶙驀然拔劍,朝他斬擊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