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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4:09:28 作者: 蘇眠說
「待我養好了傷,」顧拾道,「你想去哪裡?」
她好像犯了難,一時沒有說話。
顧拾笑了,身子往後靠在了櫥柜上,「天子出逃,《春秋》書曰奔。」
她抿住了唇。
這時候張迎捧著兩隻烤紅薯也過來坐下了,遞給兩人道:「郎主、姐姐,小心著燙。」
他自己也拿了一隻,一邊小口小口地嚼著,一邊含糊著道:「郎主、姐姐,我有一句話,那個姑妄言之,你們就姑妄聽之吧。」
兩人都朝他望了過來。他一個緊張,就被紅薯塊燙了喉嚨,半晌咽了下去才道:「其實你們在宮裡,過得一點也不開心,郎主不想當皇帝,姐姐也不想做皇后。既然明知會不開心,為什麼還要去做呢?以後不如就遠走高飛,再也別理這些事情啦。」
顧拾看了看阿寄,復對著張迎笑道:「你倒是想得很開。」
張迎吐了吐舌頭,「這是沒法子的事情。郎主你若不走,又還能怎樣呢?」
你什麼都做不了。
他雖然沒有說出口,但這意思已經明明白白地寫在臉上了。
☆、第64章
白日裡的炎熱, 到了夜晚也漸漸地蕭涼了。幾人在太學的精舍里找到了床榻, 草草地和衣而臥, 因為太過勞累, 倒也睡得十分踏實。
外廂傳出張迎的鼾聲。顧拾和阮寄睡在裡間,孩子躺在夫妻兩人的中間,雙手雙腳將被褥搡開, 攤著成了個大字形。迷迷糊糊間阮寄翻了個身,下意識地給孩子蓋上了被褥, 又將手放在孩子背上, 輕輕地、一下又一下有節奏地拍哄著。
顧拾撫著頸上的傷口,慢慢地坐了起來。
月光疏疏朗朗, 透過破落的窗牖照射進來,女人和孩子的睡顏俱是靜謐安詳。她今日剛剛殺了人,許是她生平以來第一次殺人,他清楚看見了她眼中破碎的恐懼——
可她最後也沒有再提起這件事, 好像就讓它這樣悄無痕跡地被埋葬掉了。
她不應該殺人的。她的手應該用來繡花寫字,那雙溫柔而荏弱的手……不應該舉起了刀。
他過去總是很想知道阿寄忍耐的底限在哪裡。如今他果真知道了, 卻寧願自己從沒有將她逼到這個地步。
白日裡聽見的吵鬧仿佛還在腦仁里嗡嗡作響,攪擾得他不得安寧。
「你們還不知道?皇帝和鍾將軍不是一條心,皇帝早就把我們賣給叛軍了!」
「是啊是啊!若不是皇帝有意漏了消息,鍾將軍怎可能渡得過長江?」
……
他曾經問阿寄:「你相信嗎?」
她最終也沒有回答。
他雙手捂著臉, 月光底下,發出一聲苦笑。
***
柳岑的本營駐紮在雒陽城東北方,南邊的這片廢墟不在要道, 他們尚顧不上,但也不知幾日後就會包圍過來。顧拾等人在廢墟里歇了數日,吃完了那些紅薯,孩子餓壞了,每日裡哇哇大哭,阮寄雖然不說,但顧拾也明白,是因為她自己沒吃上多少東西,所以沒法餵飽孩子。
他同張迎計議一番,輪替著出外覓食。在城郊可能會遇上柳岑的兵士,還不如往雒陽城內來回。誰知這時候,柳岑當真開始攻打雒陽東邊的中東門了。
鄰近城東的街巷已是荒無人煙,人戶逃竄,剩下走不動的老弱被鍾嶙的官兵抓出來,驅趕到東邊的城牆下去守城,那就是做犧牲的誘餌罷了。鍾嶙還派人在城內四處抓丁,從晝至夜裡坊間哭聲不絕,男人們被拖出去後就再也沒有回來。
顧拾從南往北掩著面匆匆而行,與他擦肩而過的逃難的人們都是滿面菜色,這座都城已斷了漕運,城外的常平倉亦被敵軍占領,要尋找吃食並不容易。他走過幾家酒館肉鋪,不敢相信這座城在一年前還曾讓他覺得充滿希望。
他帶著所有人離開了一無所有的長安,所造出來的卻是一座一模一樣的長安。
可是……可是他再也不想體會當初站在長安東市上的心情了。
他的手伸進衣中,握住了那半隻藏在心口上的虎符。這是他被鍾嶙關起來之前唯一來得及藏起的東西,是用於調動北地兵馬的憑信,另外半隻在關瀧的手上。
鍾嶙兵變那日,顧滿被俘,關瀧則逃了出去。顧拾曾同他們明言過,只有這半隻虎符,他們只有見到這半隻虎符,才可以發兵。
雒陽雖看起來難以支持,但柳岑突襲東門,顯然也是後方空虛,無法再與京師久耗下去。但他即使破了雒陽,得到一座荒城又有何用?
他的計策仍然可以奏效……柳岑和鍾嶙都不得民心,他們御極篡位之日,也必是覆滅之時,這天下,終須有一個人來收拾……
那個人,會是他嗎?
可是,太難了……
他又不由得想要退縮。
他明明已經嘗試過、努力過、也失敗過了。
真的,太難了啊……
陽光將城中混亂景象照得無所遁形,巷道間的屍體散發出腐臭的氣味,被野狗搶上去分食。有乞丐盯著那屍體,盯了很久,喉頭滾動,最後卻崩潰地哭出來,搖著頭大喊:「人不如狗,人不如狗啊!」
「——爹爹!爹爹!」有個孩子突然撞了顧拾一下。顧拾側身避過,便見那是個總角年紀的小男孩,跌跌撞撞地往前奔著,而他口中喊著的爹爹正被官兵扣押而去,急急地回頭朝他喊:「快回去,阿大,快跟你娘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