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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4:09:28 作者: 蘇眠說
她聽懂了……她聽懂了。
說什麼鍾嶙姑息養奸,最是姑息養奸的人,不還是他自己麼?
他讓這兩人先圈地自肥,麻痹他們的心志,膨脹他們的野心,然後……可是然後呢?到了那個時候,他還能收放自如嗎?萬一柳岑、鍾嶙兩人一齊回頭反他……
想到這裡,她又想不通了,腦海里反而總響起茜兒低低的啜泣聲,想起那些宮女們言辭淒切的上書,最後,她動了動口,他關切地傾身過來聆聽,聽清楚了三個字。
「百姓,苦。」
她說。
他沉默片刻,道:「這是沒辦法的事情。」
她默然抓住了他的袖子,抬起頭咬著唇哀哀地看著他。
他低眉凝視著她,眼帘微垂,掩去了一些複雜的神色。「阿寄,你還是沒有懂……這是沒辦法的事情。」
***
痛苦的十日過去,雲龍寺的老僧又進了一趟宮查看阿寄的病情,最後同顧拾說道:「皇后已可以講話了,只是啞了太久的人,總難免羞於開口,陛下要多加引導。」
顧拾點頭應下,恭送老僧出門,到了宮門外,老僧停下步子道:「請陛下好自為之,老衲要帶小徒雲遊去了。」
顧拾一怔,「雲遊?」
老僧手捻念珠,垂眉緩道:「雒陽將亂,雲龍寺亦將毀於戰火,老衲已看倦了中原兵燹,也許回天竺去罷。」
顧拾頓了頓,「原來上人還會占算天機。」
老僧笑了,「這哪裡需要占算?陛下本不是帝王之資,卻一連兩度為帝,氣數如何能夠長久?」
顧拾驀地抬眼盯住他,老僧卻仍是泰然自若地笑著。
顧拾其實也沒有憤怒,在被老僧直言不諱地點破之後,他的心中反而是說不出的空虛。
他最後長出了一口氣,似真似假地笑道:「上人是閒雲野鶴之身,朕也羨慕得很,不知何時天下人放過了朕,朕也雲遊去。」
老僧看著他笑道:「會有那一日的。」
***
今日是第十一日了。
那雲龍寺的胡僧已來看診過,阮寄卻仍不大願意起身。正是秋光澈亮的早晨,日光敞亮得令人無法逃避,她知道自己已能說話了,可是她不敢。
顧拾送那胡僧出去,她便仍舊躺在床上,四下里明明無人,她卻仍要將自己蒙在被子裡,混沌的黑暗讓她終於有了些底氣,團著被褥、壓著極輕極輕的聲音喚了一聲:「小十……」
自然沒有人應答她,也許簾外的那些宦官宮女也根本不會聽見。這聲音很是低婉,雖仍舊嚇了她自己一跳,卻顯然不再是那麼嘶啞了。
她咬了咬唇,又小聲地練習:「小十,小十,小十……」
終於,阿寄將自己從被褥中放了出來,清麗的臉容被悶出了軟軟的潮紅,她還在輕微地喘著氣,眼中泛出水光一般的亮。
她會說話了……
她真的會說話了!
她坐起了身,又低低念了一句:「小十。」她本就是和衣而臥,此刻手心裡都攥出了汗,下床走了幾步,端起昨夜的冷茶抿了一口,再念:「小十……」
眼看著顧拾就要回來了,等他回來聽見自己這樣叫他,他會是什麼表情?他會不會開心?
她又有些不確定了。想了想,低聲道了句:「陛下。嗯……陛下……」
練著練著,她面上浮起了笑意,雙手捧著臉都掩不住。就在這時,門外忽然響起了爭執的聲音。
「——我要見皇后!讓我見皇后!」是茜兒在叫喊。
「茜兒!這時候不是你當值,你要見皇后又何必大吵大鬧?」有個女官走出去斥責道,「你先進來,沒的給外人看了笑話!」
「笑話?我什麼都沒有了,我怕什麼笑話?」茜兒的聲音越來越近了,突然帘子遭人一掀,茜兒便正面對上了阮寄。
阮寄愣了一瞬,立刻揮揮手讓旁的女官都退下。
「殿下。」茜兒見了阮寄卻突然頓住,胸脯不停地起伏著,許久才道,「殿下,柳岑早在一個月前就已打出荊州、半個月前就在掃蕩徐揚了,殿下您知不知道?」
阮寄抬起眼研判地盯著她,後者的神色一無畏懼又隱含悲哀,一個從長安王宅跟到雒陽北宮來的無依無靠的小小宮女,曾在顧拾受傷時幫過她的大忙,卻從來不曾向她要求過什麼——只除了上回那些僭越的諫言。
阮寄動了動唇,似是想說話的,最後卻是點了點頭。
茜兒的臉色灰敗下去,喃喃道:「原來您知道?您都知道?」
阮寄別過了頭去。
「您明明知道,卻還要任他們為所欲為,是不是?」茜兒面容慘澹,咬住了唇,「柳岑一路燒殺搶掠,鍾將軍便一路往後撤退……我原以為陛下一定會下令抵抗的,可大家都在傳,說陛下根本已不管朝事了!」
阿寄看著她悲慟的面色,仿佛是下一刻就要哭出來了,她卻還在強忍著,等待阿寄的回答。阿寄將心一橫,慢慢地開了口:「陛下……他有他的想法……」
「殿下的聲音終於好了?」茜兒卻突然道。
這樣打斷皇后說話是很無禮的,可茜兒卻全都不管不顧了。
她朝阿寄跪了下來,咚咚咚叩了三個頭,「婢子恭喜殿下,殿下痊癒,普天同慶。婢子也要向殿下請辭,婢子的家人正在荊揚交界的廬江郡,婢子無論如何也要回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