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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4:09:28 作者: 蘇眠說
這大約也是阿寄做的吧。
她總是這樣體貼、這樣周到, 他有時甚至會對她的體貼周到生出些不可告人的怨恨來。
而阿寄正在書案前執筆寫著什麼東西。靜謐的午後,敞亮的天光透入窗紗, 雨後的空氣清新中泛著微涼的苦。她的神情平靜而專注, 偶爾抬手將髮絲捋到耳後去,側影幽微動人。
顧拾撐著身子坐了起來, 書案前,阮寄擱下筆,給他端來一杯水。他默默地飲下,潤了潤喉嚨, 低聲問:「雨停了?」
她點了點頭。
他將水杯還給她,指尖與她相觸的剎那, 覺出她的手異常冰冷。他拉過來給她暖著,她臉上便微微泛了紅。
「阿寄。」他的聲音仍舊泛著沙啞。
她抬眸看向他。
「阿寄,失去聲音……在十日裡,一點點地失去自己的聲音, 是什麼感覺?」
阿寄的眼睫猝然一顫,手指往回縮,卻被他不容置疑地抓握住了。
「……是為了我嗎?」他沒有看她, 將額頭慢慢靠上了她的手背,仿佛是抓著他在這人世上所能抓住的最後一根稻草,「是為了從掖庭里出來,來守著我,是這樣嗎?」
阿寄沒有動,也許是太過震驚,也許是她實在已很久不曾去回想那麼多年之前的事情,以至於此刻感到了些許錯亂。她又想起掖庭那小小的窗,窗外除了黑暗以外什麼也沒有,而九歲的她一個人蜷縮在草蓆上,全身痙攣發抖,雙手摳著喉嚨,從乾燥的舌底不斷地發出嘲哳難聽的聲音……
那應該是她這一生都不願意去回顧的十天。
是為了他嗎?她想。
可能是吧,畢竟她曾經見過這個少年,在南宮,在太學,在從雒陽遷都去長安的車駕上……
她曾經給他講故事聽,希望能讓他不那麼寂寞,哪怕只是一點點也好。
然而卻被鄭嵩的人發現了,鄭嵩威脅她不可以再去見他,否則就要殺了她的母親……而她卻不知哪來的勇氣,將計就計地跟鄭嵩提出了條件。
其實,歸根結底,她只是太想要自由了。
就和他一樣,太想要自由了。為了自由,她願意放棄一切,更何況只是一把聲音……
忽然手背上濺落了一滴淚。她錯愕地低頭,卻只見他烏黑的長髮,披散在年少的肩頭,而淚水仿佛烙印一般接二連三地燙在她的手背上。她有些慌張,心好像被一根細絲一圈圈緊緊纏繞住,連呼吸亦不能,極痛,極苦……
顧拾一直沒有說話。直到他不再哭了,而阿寄也沒有再抽回手來,他抬起頭凝視著她,被淚水洗過的雙眸澄澈如黑曜石。
他沒有說話,只是伸手蒙住了她的眼睛,然後輕輕地吻了她一下。
她尚未來得及反應,他已經起身下床,一邊披衣一邊走到了外間去。
他又要離開了麼?她心中沒來由地慌亂。他這番離開,要到何時才會再回來?
她兩三步追了過去,卻看見他正從簾帷下轉去前殿。她一手扶住了屏風,牙齒咬住了下唇,竟連喊他一聲都做不到。
***
顧拾從章德殿出來,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氣。雨後的空氣清新中帶著刺骨的冷,泥土裡翻攪出來荒莽的味道,他看了一眼這御苑,自從阿寄住進來後,這裡雖不算華麗,卻也畢竟有了欣欣向榮的人氣。
草木也跟人一樣,是知冷知暖的。
張迎正在殿外守著,見他出來,有些訝異:「陛下要去何處?今日可以休息的,陛下不是說要陪……」
「就你話多。」顧拾掃了他一眼。張迎自覺地噤了聲,臉上卻仍寫著不服氣。
顧拾轉過頭,對他輕輕一笑:「你想不想讓阿寄開口說話?」
張迎一聽,嘴都張成了圓形,竟是震驚得張口結舌。再仔細一看,陛下的眸中卻泛著紅,他欲待再問,卻被顧拾截住了話頭——
「——我們現在就去想法子。」顧拾笑著,低頭理了理衣襟,邁步走下了濕冷的台階,「你可千萬不要同人多嘴。」
「去、去哪裡?」張迎興奮起來,連忙小跑著跟了上去。
「雲龍寺。」顧拾眯起了眼,眸中是毫不掩飾的欣喜的光。
雲龍寺在雒陽的朱雀大街上,是前靖皇帝為安置遠道而來的胡僧所建,其後長年為顧氏皇族所禮敬,但一來前靖本是崇儒而不尚浮屠,二來雲龍寺的胡僧態度超然、從不介入中原紛爭,是以直到如今,王朝更迭而雲龍寺門庭不倒,只是也漸漸冷落罷了。
顧拾站在這浮屠祖庭之前,抬頭望向那塊前靖皇帝御筆親題的牌匾。雒陽焚城,雲龍寺亦被燒殘,這塊嵌金銀絲的牌匾也斷缺了一角。寺中無人相迎,顧拾便一意地往前走,庭院裡秋風掃過,落葉被積水滯留在地上,有小沙彌從殿柱後探出一個腦袋,見到竟然有客來,一轉身就往殿中跑,木屐踏在木質的廊上噠噠作響。
大雄寶殿裡只有一尊土灰色的佛陀,也許過去是貼了金箔的,如今卻只剩了泥胎了。
一位長眉長髯的老僧正背對著他們團坐於蒲團之上,閉目念經。那小沙彌跑到他身邊去湊著耳朵說了幾句話,老僧連眼睛也不曾睜開,小沙彌便自覺地退下了。
顧拾見了佛陀,並不很願意下跪,於是便站在一旁等候。誰知老僧這經文卻念了很久,一念就是兩個時辰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