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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4:09:28 作者: 蘇眠說
    這就是他的長安。這就是他的天下。

    「我已派出將作大匠先行啟程去雒陽修治舊宮室,計算遷都時日。」他好像是沒話找話一般,「關中已凋敝如此,無甚可擔憂了。我們回雒陽去,號令關東舊族,先休養生息,再徐徐圖之……」

    阿寄忽然走到了他的面前來,使他不得不止住了步子。

    少年的個頭已經竄得很高,這樣對面而立,阿寄要抬起頭踮起腳才能看清楚他眼中的光色。她很認真地凝視著他,握著他的手,寬容地笑了一笑。

    是的,那是個寬容的笑。

    她寬容著他的緊張、他的恐慌、他的手足無措,她寬容著他的所有焦躁的負罪感。

    顧拾深呼吸了一口氣,也對她報以一笑。

    兩人終於走到了東市上。

    平日裡人頭攢動的集市如今是一片死寂。顧拾當先踏過散亂的灰磚和髒污的旗幡,又扶著阿寄的手讓她小心地躍過來。他在一家家鋪面中找尋著,最後才終於不甚肯定地停在了一家不起眼的店門前。

    這家店中貨攤上的什物已是七零八落,但依稀能看出來是賣布料的。顧拾在門口喊了幾聲也沒有人應,不由得皺了眉。

    他踏足而入,還未走得幾步,腳底便踩到了一件衣裳。

    那是一條春日裡穿的女子襦裙,嫩黃的底子上繡著素白的牡丹花,嬌嬌嬈嬈地在衣袂上纏繞了一圈。

    這正是他年前來訂的那一件,約莫是已經做好了,他卻遲遲沒有來取,是以店家將它放在了貨攤上出售,卻沒料到……

    卻沒料到長安城很快就被兵馬踏平,就連這一間小小的店鋪也沒有了容身之地。

    他終於又兩手空空地走了出來,阿寄正在外面等待,此刻她回過頭來,疑惑地看著他。

    他笑道:「是我認錯了地方。」

    ☆、第48章

    兩人往回走時, 日正當中, 曬得人心發燥, 迎面的風裡卻還帶著料峭的冷, 反將腐爛血肉的腥臭味給沖淡了。

    顧拾不是很想說話,也許是因為昨夜通宵議事,他終究是有些乏了。而況每每和阿寄獨處時, 便從來只有他一個人說話——

    他也不是個特別善良的男人,他也會累, 會焦慮, 會不耐煩。他畢竟是對著啞巴的她說了十多年的話了,他今日不想說話, 而他也知道,無論他的心情如何,她都沒有辦法開口安慰他。

    他揉了揉太陽穴,阿寄關切地望向他, 而他移開了目光——

    他忽然看見前方的牆邊走過了一個人,莫名地眼熟。

    他下意識地跟了過去。

    那人一身灰色長衫, 轉過一個拐角,便進入了里巷中一戶小小的人家。從大開的院門看過去,那人的側影平平淡淡,面容卻罕見地帶了笑。

    ——袁琴?

    顧拾心中驚疑不定。

    袁琴怎會出現在這裡?他的大宅不是建在尚冠里麼?

    「小叔叔!」孩童清脆的聲音驀地打斷了顧拾的思緒, 「小叔叔來了!」

    「阿鋮!不要叫小叔叔,叫阿叔就可以了。」一個婦人出現在房門口,生氣地教訓著那個纏著袁琴的孩子, 那孩子卻不管不顧地叫道:「小叔叔有沒有帶吃的給阿鋮?」

    袁琴笑著,將阿鋮整個地抱了起來,「帶是帶了,不是很多,阿鋮可要省著吃啊。」

    阿鋮一聽,撅起了嘴,「哼」了一聲。

    林寡婦斥道:「給你吃的就不錯了,你還挑三揀四?」

    「沒關係的。」袁琴轉頭看她,溫淡的笑意令他整張木然的臉都變得柔和了許多,「你似乎比上次要精神得多了。」

    婦人低下頭,「多虧了袁先生……」

    「林夫人,這回過來,我是要認真問你一句話。」袁琴微微嘆息一聲,「我馬上就要離開長安,回鄉下去了。你若願意,就帶著阿鋮跟我一起走,怎麼樣?」

    ***

    顧拾默默地離開,低聲微微地一笑:「袁先生原來也是有家小的。我還以為他是世外的仙人呢。」

    阿寄失笑,搖了搖頭。想了想,卻又從懷中掏出來一方小盒,小心翼翼地打開來翻檢了半天,遞給他幾張字條。

    他接過一看,卻是四個極簡單的字。

    「小十也有。」

    喉頭像是忽然梗住了一根柔軟的刺,不上不下的,浸泡在甜而微酸的感動里。顧拾忽然就覺得自己片刻前的焦躁不安都是如此地孩子氣,在這個女人面前,他真是從來就沒有分毫的勝算。

    他攬過阿寄的腰,加快了腳步。

    「我們快些回宮去,好好地睡一覺。」他笑了起來,「明日還有明日的關,我們一起過。」

    ***

    黃昏已降,婦人在這破落的小屋裡擺好了清香四溢的飯菜,孩子已忍不住爬上了桌伸手去抓,結果卻把肉塊掉在了地上,急得他哇哇大哭。

    婦人氣得不行,又要打他,袁琴卻笑著抱住了孩子,一邊輕輕拍了拍婦人的肩,「坐下,吃飯吧。」

    他只是這樣一拍,婦人的肩膀卻陡然瑟縮了一下,腳下下意識地後退了半步。

    袁琴好像並沒有注意到。他笑盈盈地抱著孩子餵完了飯,又自己默不作聲地吃完,婦人便立即站了起來,要拿過他的碗去洗。他卻不讓,「我自己洗吧。」

    婦人低下了眉眼,慢慢地道了聲:「袁先生。」

    袁琴嘆口氣,「你總是這樣見外。」將碗交了給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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