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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4:09:28 作者: 蘇眠說
他知道顧拾一直在冷靜地端詳著他的表情,他不能讓對方看穿。
顧拾忽而笑著拍拍手,「都回去吧,天已大亮了,明日還有大典,各位今日可千萬要好生休息一番。」
眾人一一告退,便袁琴也離開了,而鍾嶙卻留了下來。
顧拾正低頭琢磨著地上的輿圖,不經意抬眼發現鍾嶙還在,不由怔了一下。
「殿下。」鍾嶙道,「末將發現了柳岑柳將軍的行蹤。」
「哐啷」一聲,是簾後的香爐被打翻,香灰被風一吹便撒到了殿上來。顧拾眉頭一動,「是誰?」
阿寄捧著衣衫,低著頭,慢慢地走了出來。顧拾見到是她,靜了一下,轉頭對鍾嶙道:「你接著說。」
「柳岑如今人在南方,荊州。」鍾嶙將輿圖上的銅馬緩緩移到了荊州位置,顧拾瞳仁驟然一縮:「荊州?!」
「是,荊州,南皮侯起事的荊州,也是如今各路諸侯混戰的荊州。」
***
鍾嶙走後,顧拾仍保持著原先的坐姿,一手支頤,另一隻手無意識地把玩著一匹小小銅馬。
直到一件長袍落在他身上,溫暖將他包裹起來,他才恍然回頭,「阿寄。」
阿寄在他的身邊坐了下來。顧拾想起她方才的慌亂,心裡忽然有些不是滋味,「知道了柳岑的消息,你很著急麼?」
阿寄笑了笑,寬容地搖搖頭。她不是著急,她只是……她只是一時有些驚怔住了。
「你同他認識多少年了?」顧拾卻追問,「是不是比認識我還要久?」
阿寄想了想,拿過案上的紙筆,將毫尖輕蘸了蘸墨,給他寫下自己認識柳岑的緣由。
平陵阮氏和南陽柳氏本系世交,又都世居雒陽在朝中為官,所以兩家的孩子都是自小相識。顧拾看著看著,眉頭再度皺起,「你是說,你們自襁褓中便相識了?」
眼前這個大孩子是越來越棘手了,阿寄想。輕易地都不能用言語或沉默哄住他……但有些事她卻到底不會說的。
譬如他剛出生時,被鄭嵩召到長安,那時候她那任太傅的父親,就曾經帶著她去看望過小皇帝……
沒辦法,她畢竟比他大三歲,他自己算不清楚,她卻不糊塗的。
顧拾看她半天,將字紙一拋,「我也不必管他,你如今是我的。」說著,他還自顧自笑了起來,將手握住了她的手,低著頭仔細地端詳著十指交握的紋路,很久,很久也不發一言。
阿寄的手被他握得有些發麻,卻又不忍抽回,漸漸地,卻覺出他的手指在微微地顫抖。
她錯愕了一瞬,去看他的表情,他卻別過頭去,深吸了一口氣。
「明日,」他的目光凝望著空中,慢慢地道,「明日我就要登基了,阿寄。」
他的手抖得更厲害了。她不得不用力地反握住。
「我半歲的時候糊裡糊塗地當上了皇帝,後來聽人說,御極大典上我一直在哭,保傅怎麼哄也哄不好,直到阮太傅打了我一耳光。」顧拾仿佛在淡淡地笑著,「我不想當皇帝,也許是從那個時候我就知道了,我一丁點也不想當皇帝。」
「可是我已經厭倦了那個弱小的自己了。」他的聲音漸漸低啞,「我厭倦了那個總是依賴你、連累你、禍害你的自己,阿寄,我是個男人,我也想保護自己的女人,再也不受一點苦。」
「也許我即使登基了,這世道仍然不會有什麼改變。也許我們仍然身不由己,可是阿寄,我會用我所有的自由去保護你。」
阿寄輕抬眸,便撞入他那雙溫柔而堅定的眼裡。她慢慢地傾身過去,從後方環住了他的腰。女人的溫暖懷抱令他幾乎墮落,柔軟的胸膛里團著隱忍的心跳,靜靜地、靜靜地隨著殿中滴滴答答的箭漏而躍動著。
天光漸漸地轉亮,柔黃的初曙從殿門斜斜地照了進來,少年微微轉過身,在她額發上吻了一吻。
而後他拉著她站起身來,又伸了個懶腰,懶洋洋地笑了,「忙了一整夜,眼下反而不想睡了。你想不想出宮去走一走?」
顧拾拉著阿寄從北闕出了宮,但見春光爛漫,煙柳如絲,陽光溫暖地撫過臉龐,時而能聽見藏在林葉間的鳥雀啁啾之聲。他沒有備車,便信步往前,上了橫街,腳步卻頓住了。
阿寄跟上來,卻也一同怔住。
站在橫街的盡頭,站在未央的宮闕前,他們看見了破落凋敝的屋宇梁木,斷壁頹垣之中飄散著不明的煙霧,斷裂的刀槍旌旗在太陽下閃著寒光。屍體橫陳堆疊在街道中,在陽光下散發出刺鼻的腐臭味,吸引著鳥鼠的分食。時不時地從那些屍體之後又探出幾個衣衫襤褸的人來,他們在屍體堆中翻找著,尋覓著,溫柔裊娜的柳絮落了他們滿頭,又被拂落在干凝的血泊之中。
顧拾下意識地攥緊了阿寄的手。
橫城大街,這原本是長安城最富庶的一條街,街道兩旁鱗次櫛比的樓宇之中住的都是皇親國戚……
啊,是了,這十幾年過去,哪裡還有誰是真正的皇親國戚?
有飢餓的人注意到了他們,站直了身子望過來。
顧拾雖然只穿了一件尋常的青衫,卻仍然覺得自己太過招眼,拉住阿寄就往另一條街上去。
這另一條街比橫街卻要安靜得多,也許是因為月前巷戰時未曾經過此處,但卻也沒有一點人聲,好像是一條死街。隔牆的楊柳飄拂出來,漫天的柳絮如落雪,在這暖熱的陽光底下,竟令顧拾不由得打了個寒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