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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4:09:28 作者: 蘇眠說
    「你知道怎麼殺人麼,阿丙?」顧拾微微地笑了,笑容里卻滿是寂寞的哀傷。

    顧真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你從來沒有殺過人吧?你總是讓別人去殺人,你還喜歡看著人殺人,可你根本不知道,親手殺人是怎樣一種感覺。」顧拾停頓了片刻,「可是孤知道。」

    「因為孤知道,所以,孤不會讓別人來負這樣的罪。」

    剎那之間,手起劍落,一條血線飛濺上天,潑灑在大紅的柱子上,看不出一點痕跡。顧真連一點聲音都來不及發出,身子便軟軟地頹倒下去,脖頸間的血緩慢而不停地流下來,將他全身的衣裳都染成了血紅色。

    未央宮的前殿裡就這樣聚出了血泊,腥氣瀰漫出來,壓抑在每個人的心頭。

    顧拾將長劍入了鞘,他的身上手上也濺了血,目中透出微微的疲倦。他轉身往回走,淡淡地對孫望道:「丞相這回可看清楚了,可不要再給顧真相錯面了。」

    孫望雙目空洞:「阿丙……阿丙,是誰?」

    顧拾漫不經心地道:「他姓王名阿丙,是雒陽城郊一個牧羊農戶的孩子。」

    孫望靜了很久,「……是老夫相錯面了。」

    顧拾站在丹墀之下,負手笑了起來,「也不盡然如此。君不聞王侯將相寧有種乎?人自己做錯了事,到底不能賴給上天的。」

    孫望往後挪了兩步,雙手縛後,慢慢地叩了兩個頭:

    「殿下……教訓甚是。」

    而後,他久久沒有再直起身來。

    鍾嶙上前,輕輕踢了踢孫望的身子。

    孫望便軟軟地歪倒在地上,雙目圓睜,口中流出一線血絲。鍾嶙低下身來查看了看,稟報導:「他咬舌自盡了。」

    顧拾擺了擺手,軍士便將孫望的屍體抬了下去。

    殿中空氣冷凝,腥味蔓延,一言不發的將士們還在等候著他的下一步指令。顧拾負手在後,仰頭看著那一方御座,忽覺眼前眩暈——

    他在做什麼?

    他在報仇,他在為慘死的爹娘報仇。

    可是接下來呢?接下來,他還要做什麼?

    他機械地抬腳往前走,卻在台階上趔趄了一下,他立即穩住自己,轉身看向眾人。

    全都是陌生的臉孔。

    鍾嶙站在隊列最前方,陰沉的雙眼沉默地盯視著他。

    是誰,是他們中的哪一個人,給他從背後刺了冷劍?

    這天地如此遼闊,這殿宇如此輝煌,可他卻覺出了一無所依的苦澀。

    ***

    文初二年三月末,長安城發檄天下,皇帝顧真非顧氏子,北軍統領鍾嶙勤王克勝,擁立前少帝、安樂公、齊王顧拾,即皇帝位。

    新帝即位第一道詔旨,安撫四境,招徠文武,並下令——

    遷都雒陽。

    ☆、第47章

    新帝的御極大典定在五月朔日, 僅僅留出了一個月的餘裕。一月之內, 長安城裡宮裡, 再度忙亂了起來。

    四月末了, 未央宮中的柳絮紛揚漫天,飄進溫室殿中,撩亂重重人影, 拂得人心發癢。阿寄捧著漿洗過的衣衫從廊上走過,細碎的足履聲踏在新疊的木板上, 空空地作響。

    殿內燃著沉水香, 香氣已很微弱了。晨光初露時分,這殿中還透出夜一般的沉沉死氣, 幾名謀臣武將與顧拾已議事通宵,全未意識到外間天已發白。阿寄在側殿的簾後站定,默默等候他們離開。

    「顧真在位時得罪了太多人,如今要將這爛攤子重新收拾起來, 實屬不易。」一名文士道,「殿下雖多方安撫, 大家也仍難免畏懼井繩,要當真鎮住關東舊族,確然還是儘早遷都的好。」

    「是啊。」一個粗豪的聲音道,「顧真只顧著殺人, 西邊、南邊、東北邊無處不是烽火戰亂,他全不管。」

    「好在只有一年,殿下便撥亂反正。待遷都之後, 休養生息,未始不能致太平。」

    ……

    說了一整夜,說到後來,也已沒有什麼有價值的話了。顧拾最後敲了敲案幾,讓眾人靜下來,復又問道:「袁先生?」

    袁琴猝然抬眼。

    「你方才一直沒有說話。」顧拾笑了笑,「不知對遷都一事,袁先生有無高見?」

    袁琴靜了片刻,遲鈍太久的頭腦好像從這時候才開始轉動,他自己雙耳中都能聽見生鏽摩擦的吱嘎聲,「草臣……無話可說。」頓了頓,卻又拍拍衣袖跪了下來,行了大禮,「草臣只有一事,懇求殿下。」

    顧拾的笑容靜住,「何事?」

    袁琴慢慢地道:「草臣請殿下准允臣,回鄉下去。」

    此話一處,眾人譁然。須知能在此處議事的都是顧拾賴以起事的心腹,如今大計初定,正是論功行賞的時候,袁琴卻突然引退?

    「草臣本無功勳,也無宿爵,閒人一個,不堪委任。」袁琴低眉道,「加上草臣曾委身顧真,為其出謀劃策……草臣自知有罪,萬死難贖,若殿下天恩廣大……」

    「何必說這麼多。」顧拾忽然打斷了他,溫和地笑起來,「你還怕孤不肯放你走麼?孤不是顧真,不會擺鴻門宴。」

    袁琴跪地伏首,冰涼的地面滲著濕氣,沿著五指血脈溯入心臟。他叩頭謝恩,再度站起來時,只覺天地都似在旋轉,眩暈中是無止盡的難堪的迷茫。他將五指收攏了刺進掌心,刺得痛了,才讓自己稍稍清醒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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