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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4:09:28 作者: 蘇眠說
話音截然地落了地,偌大的殿宇中沒有一個人應和他。
然而很快,被他大罵的那個人就從御座之後轉了出來。
殿中軍士甲兵相擊,同時下跪,膝蓋齊齊叩地,口中高呼——
「殿下長生無極!」
「殿下?」孫望喃喃,抬頭望去,但見幾名宮娥宦侍魚貫而出,然後便是顧拾,正一步步走上了通向御座的台階。
玄黑的大氅下是十二文章的天子冕服,腰間繫著鑲玉的寶劍,劍上艷紅的瓔珞隨著他的動作而晃蕩飄擺。大氅收束在頜下,襯出那張臉如岩石一般蒼白而冷硬的輪廓,襯出那一雙沉沉的無情的桃花眼。
他在御座前站定了。
鍾嶙走上前,行禮道:「啟稟殿下,城中叛亂已平,俘虜孫望在此,請殿下發落。」
顧拾的目光落在了孫望的身上。
孫望竟不自覺地瑟縮了一下。
顧拾慢慢地在御座上坐了下來,一手撐在了憑几上,身子懶懶地斜過去,目光卻銳利地端詳著這個老人。
直到殿中眾人都感覺無法承受這壓抑的氛圍了,他才終於開了口:「孫丞相可知道,如不是你負隅頑抗,孤早已即位大寶了?」
孫望冷笑一聲:「你如今也不過是個僭越的逆臣。」
顧拾面不改色,「很快就不是僭越了。」他頓了一下,「朕當過皇帝,朕也知道當皇帝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情。」
孫望不知如何應答,便哼了一聲轉過頭去。
「孤聽聞孫丞相擅長卜算。」顧拾又說道,這一回,他微微地笑了,「不如也給孤相一相面,看看孤未來會如何?」
孫望不得不回過頭來盯住顧拾。他是不願意與這個人對視的,他想任何人,只要還有些尊嚴的人,就不會願意與這個人對視。這個人的目光仿佛視萬物為芻狗。
過了半晌,孫望動了動乾燥的唇:「黃金滿屋,貧餓而死。」
顧拾終於看住了他。
孫望的前半生也就是個行走江湖的相人,對自己的占算之術頗為自信,他見顧拾認真對待了,自己也不由得挺起了胸膛。
顧拾好像是思索了一會兒,又輕輕地笑了,身子往後一靠,「原來如此,孤還以為會更慘。」他笑起來的時候雙眸便瀲灩地泛出光彩,陰柔中滲著冷酷之氣,「但孫丞相,你總說顧真才是真命天子,如今他卻成了這樣,你將天機是不是看得偏了?」
孫望眉頭一動。
顧拾慢慢地拍了兩下手,「帶顧真。」
「帶顧真——」
「帶顧真——」
宦侍尖細的嗓子將詔命一道一道地傳了下去。孫望倉皇地轉過身往殿外張望,清晨冷濕的薄霧之中漸漸攀上來一個瘦弱的影子。
顧真被身後的軍士拿腳一踢,竟便就這樣滾進了殿中來。
他全身是血,仍穿著許多天前在北闕上迎候齊王成親隊伍時的那一身禮服,發冠卻早已不見,散落的長髮纏結在一起,面容上慣常的冷厲已經變作了誠惶誠恐的痛苦,雙目無神地空洞著。
他摔跌在地上,也不再爬起來,全身都蜷縮著,口中喃喃自語。
顧拾看了他半天,他卻也好像不知道自己被注視著。最後顧拾笑了,「阿丙。」
「——啊!」顧真突然應了一聲,忙亂地抬起眼,「誰在叫我?」
顧拾道:「阿丙,你為什麼要殺人?」
顧真臉上露出了孩童的慌張:「我、我沒有殺人——我沒有殺人!」
顧拾的話音冷了下來,「殺了人不承認,就比殺人本身還要無恥。」
孫望愣愣地看著顧真,他覺得自己不認識眼前的這個人。
這個人,他看上去那麼孱弱,那麼怯懦,他明明還只是個小孩子,還在威脅的刀刃下瑟瑟地發著抖。
自己怎麼會把他認成了承天命的聖人?
顧真漸漸地平靜了,他看著遙遠的丹墀上方的那個人,因受刑而有些混亂的腦子也漸漸地清醒過來。
他曾經也坐在那個至高無上的位置,享受過許多至高無上的尊榮。
「袁先生呢?」他突然道,「你可以殺了我,但要讓我見一見袁先生。」
顧拾笑了:「你還想威脅孤?」
顧真搖搖頭,「我只想見袁先生一面。」
如果不是那一年,袁琴與他在村口說了那一番話,他也許還是那個無憂無慮的牧羊少年。他也許就不會感受到被**撐漲胸口的膨脹感,不會感受到被全天下所矚目的得意與空虛,不會感受到殺人與被殺的無所適從的快意。
顧拾道:「你想同袁先生說什麼,孤會代你轉達。」
顧真茫然地看向他,「你現在就要殺了我?」
顧拾抿了唇。
顧真又茫然地笑了,「你說,你和我,有什麼差別?為什麼到最後,我會變成這樣,而你卻又是,這樣?」
顧拾靜靜地道:「孤沒有變過,你也沒有變過。阿丙,這世上任何人做錯了事都要受到懲罰,即使沒有懲罰,也要受後悔的煎熬。阿丙,這樣的煎熬,即便是孤,也不能逃過。」
顧真陡然睜大了眼睛:「什麼——不可以!你不可以!」
顧拾將手按在了腰間的劍柄上,一步步走下了丹墀。顧真恐慌地瑟縮著往後退,直到後背撞上了紅漆的柱子。
一聲幾不可聞的輕響,長劍彈出,顧拾握住劍柄,慢慢地將它從劍鞘中拔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