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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4:09:28 作者: 蘇眠說
他輕輕地、軟軟地笑了一下。「今日你也累了吧?委屈你了,大夫說,再將養兩日,外人就看不出來了。」
她點點頭。他歪著腦袋看她的表情,忽然道:「你知道嗎,阿寄?我站在北闕上督戰,原本一切都好好的——是有人,從背後偷襲我。」
她的手猝然一顫,被他攥緊了。
「是我們自己人。」他道,「北闕上早已沒有敵人了,是我們自己人,從背後刺了我一劍——我險險躲開,那一劍轉了鋒刃,便刺在這裡。」他握著她的手在自己腹部沿著傷口的脈絡極快地一划,她好像便看見了當時的劍光一閃。
然後他又笑了:「不過你不要怕。我早已知道這世上沒有真正的自己人,鍾嶙也好、袁琴也罷,我都不會全信的。」
她點點頭,眉宇間卻仍凝著思索的迷霧。他不知道的是,他以為自己只是在傾訴,而她卻會將這些事情全都放進考量,認真地一一為他排解。
他不知道的是,這是她已經做了十多年的事情。
「阿寄?」他在她耳邊輕喚。
她看向他。
他嘆口氣,「我也不想一輩子便只有我一個人說話的。」
她的眸光一黯,卻見他從枕頭後邊拿出來一方小小漆盒,笑著捧給了她,「打開瞧瞧。」
她不明所以地接過來,打開了,忽而一陣風吹過,盒中紙片紛紛揚揚飛了出來,伴著燈火的光芒也是一晃。顧拾立刻急了:「哎,這怎麼回事——」
話音戛止。他看見她蹲下身去一張一張地撿拾那些零碎的紙片,動作慌張而急切。他也想去幫忙,卻被她按回了床上,附加一個警告的眼神。
他只好委屈地看著她努力伸手去夠那些飄到床底的紙片:「我、我閒來無事……就做了這些玩意兒,你以後想同我說話時,便可以把句子拼出來……我想,即使是專門習書的學童,不是也只要認九千個字?我寫三千個,便同你說一輩子的話,也滿滿地足夠了吧?」
她的動作頓住了。再看去,原來這是無數張裁切出來的小小紙片,上面寫著各個不同的小字……她從床邊抬起頭,髮髻凌亂地散了一半,她卻在笑。
她從沒想過他會為了她這樣做。即使當初被秦貴人教訓了,她也不曾想到過這樣笨的方法,這樣笨,可又這樣有用。她用盡全力對他笑,笑著笑著卻又有些像是在哭泣。
顧拾怔怔地看著她的笑。
她低下了頭,在地上撿了半天,終於將那些紙片都匯總起來,緩慢地、一張張地看過去。
「我的字,不如你寫得好……」顧拾忐忑得不知該說些什麼好了,「可是你的手受過傷,現在我總之也無事可做……」
她忽然在他面前排出來幾張紙片。
他心情激動,連忙湊過去看——
好,休,養。
她還屈指在「好」字上敲了兩下,意思大約是:這個字要讀兩遍。
也就是:
好,好,休,養。
……
顧拾頓時就如霜打的茄子般蔫了下去,「這話你不說我也知道,全不值當我寫了這麼久……」
阿寄淡淡地笑了笑,收了那四張紙,又在懷中翻檢半天。顧拾想瞧一眼,她還遮住了不讓他瞧。最後她一張張地,將她要說的話擺了出來——
平生,得君,便好。
***
平生得君便好。
女人柔和的雙眸里仿佛墜了星辰,幽亮中散發著微微的熱。顧拾的所有動作在這一瞬間忽然都滯住,思維停了擺,言語亦失效,他就這樣怔怔地看著她,直到她俯身下來,在他唇上輕輕地啄了一下。
他呆了呆,在她離開他之前茫然地伸出手去。他應該是想挽留她的,但他自己也說不清楚了。她卻笑著將方才那三張紙又塞進了他懷裡,他低頭一看:
好,休,養。
而伊人的倩影已經轉過那雲母屏風去了。
他看著懷中這幾張紙條,慢慢地,竟也笑出了聲來。
☆、第46章
文初二年三月中, 被困巷戰之中、打得七零八落的孫望及其軍隊, 終於向鍾嶙的北軍投降。
未央宮宮門大開, 冷冽的日光照徹萬方, 寥寥無人的甬道直通向華榱壁璫的巍峨前殿,鍾嶙一身甲冑,率領北軍眾將士一齊入了宮城, 將俘虜的孫望等人押在中間。
料峭的春日,荒蕪的未央宮裡寒梅開了又謝, 阮寄獨自在溫室殿裡臨帖, 茜兒在她身邊弓下了身子:「夫人,那幾個御醫婢子已處理了。」
她抿了抿唇, 表情沒有變化,只眸中的光顫動了一瞬。她擱下了筆,看著紙上那數行潦草歪斜的字——
當年在掖庭獄中受刑之後,自己的右手便寫不好字了。
她抬起頭, 望向窗外,那冷紅宮牆之上, 是淡白的天空,漂浮著蒼灰的雲。太陽艱難地從那雲層背後探將出來,卻只剩了疲憊的微光,在黎明的薄霧中泛著空疏的寒意。
前殿上。
軍士將孫望丟在了丹墀之下。齊王尚沒有到, 鍾嶙也只是束手垂眉恭謹地站在階下,孫望被綁了雙手跪倒在地,往前膝行挪了幾步, 忽然大叫道:「陛下呢?陛下在哪裡?!」
白髮蒼蒼的老人茫然而焦急地四下里張望,溝壑縱橫的臉上仍是不能服輸的神氣:「是齊王搞的鬼,是不是?那什麼先帝遺詔,我早已說過要他們別信,他們卻為了這事同我翻臉……陛下才是真領了天命的人,那個顧拾又算什麼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