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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4:09:28 作者: 蘇眠說
「到了七歲上,我再也無法忍受,就親手殺了我娘。」袁琴冷冷地道。
秦笑猝然一震,眼中的光碎裂開來。
「你們這些久處上位的人啊,以為一時的忍辱負重就是莫大的委屈了。」袁琴干啞地笑了笑,這一笑卻似自嘲。他轉過頭去,片刻,才接著道:「十四歲時,我有了自己的田業,再過幾年,我就在村口遇見了一個牧羊的小孩。」
秦笑震驚地抬起頭。
「我給他偽造了一份舊宗室的名籍。」
「你,」秦笑的嘴唇微微翕動,「你敢同我說這些,是不是篤定了,我今日非死不可?」
袁琴道:「我娘給我取名為琴,便是要我記住,我的仇人是你。」
秦笑一時覺得荒唐,一時又覺得這似是世上最簡單可見的事情,她往後退了兩步,扶著几案慢慢地癱坐下來,又抬頭端詳著袁琴,似哭似笑地道:「所以你是他的孩子……所以他是有孩子的……」
真是可恨啊,她那麼愛他,卻不得不從他與別人的兒子眼中尋找他曾經存在過的痕跡。
真是可恨啊……她曾經那麼堅定地認為自己不會後悔,可到了今日,她發現自己後悔與否,根本就沒有差別……
她的人生仍然是一個無法完成的死結。
「今日是齊王大婚之日,宮裡的人手大都派了出去。」袁琴淡淡地道,「請貴人自作選擇吧。」
他轉過身,朝外走去。房門關上了,再透不進來一絲白日的光。秦笑頹然坐在地上,雙手捂著臉,很久,很久。
很久之後,她扶著身子站起來,搖搖晃晃地走到了妝檯前。雕鏤著精緻的星雲紋的銅鏡中,映現出來一張慘怛而衰老的素顏。
她慢慢地伸出手去抽出了妝屜,慢慢地拿出來一支金步搖,要插入髮髻中時,手卻顫抖得厲害。
一聲金屬脆響,步搖從她手中摔落,那脆弱的金枝上懸著的珠玉竟爾被摔散開來,亂落了一地。
☆、第41章
這一日的清晨, 齊王顧拾早早起身, 由人伺候著給他套上吉服。上玄下纁, 黑線緄邊, 振振大袖垂落下來,掩住他腰間的禮劍和山玄玉。他垂下頭,由踮著腳的張迎給他戴上了爵弁, 長發束入冠中,露出俊逸斜飛的鬢角, 和那一雙鋒芒冷露的眼。
他掂了掂衣袖, 輕聲問:「阿寄可起來了?」
「回郎主,起來了, 也正在梳洗呢。」張迎答道。
他今日難得如此乖順,顧拾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然則張迎又道:「殿下原不必這樣早的,要到黃昏時分……」
「孤曉得。」顧拾道,「孤是讀過《士昏禮》的。」
忽而, 他又不知想到了什麼,嘴角微勾, 似綻開一個溫暖的笑。轉瞬又收斂了。
張迎不說話了。今日的郎主同往常都不一樣了,他好像變得格外地英氣蓬勃,卻又透著格外的焦躁,雖然他只是安靜地站在架前翻著書, 眼底卻似掀涌著無窮的波浪。
張迎便權將這理解為娶婦的焦灼了。
因為齊王所娶是自己府中婢女,卻又執意要大操大辦,前代亦找不到先例, 太常只好權宜安排他到黃昏時偕新婦一同去未央宮行禮謝恩,便如是天子迎媳、皇后嫁女,一般地隆重。只是出了昨晚的事情,未央宮那邊的禮官使者忽然就全沒了動靜,到了午後才見李直匆匆忙忙趕來,道是陛下會親自在未央北闕上迎接他們的車駕。
「北闕嗎?」顧拾沉吟著,低低地笑了,「他就不怕成也北闕,敗也北闕。」
只有離他最近的張迎聽見了這句話。
顧拾站起身來,對李直笑道:「勞駕中貴了。」
李直行了禮,指點著下人將車駕裝點好,顧拾又道:「孤的馬鞭似乎落在裡間了,煩中貴進去幫孤瞧一瞧?」
李直一愣。
顧拾攤開雙手,「今日是孤的大喜,可不能走回頭路。」
李直倒也明白婚禮上諸多忌諱,可是……他飛快地瞥了一眼顧拾,只見後者笑得溫柔款款,一副開心而不設防的模樣。李直暗道自己多心,躬身道:「那還請殿下少待。」便小跑著進了宅邸中去。
他沒有再出來。
顧拾笑意更深,耳聽得幾名小黃門報了吉時,他伸手接過了張迎早已備好的馬鞭,走到了裝飾已畢的車馬之前,又回頭看去。
風雪已停了,天邊透出乾淨的瓷白色。在一眾鮮衣媵婢的簇擁之下,阮寄一身純黑深衣,只在下緣繡著正紅的邊,行走間偶或露出那一雙赤線鞋履,每一步都仿佛是踏在顧拾的心上。
她抬起頭來看著他,遠山一樣的眉,點漆一般的眼,淡雅的脂粉將她的溫柔一點點地描畫出來。櫻唇微微地張了張,似是想說話的,最後卻換了輕輕的一笑。
顧拾朝她伸出了手。
她將手放上來,手心相貼的一瞬,兩人都感覺到了陌生的戰慄,仿佛有一股熱流直通到心底。明明是什麼事都做過了,卻在這時好像成了初相遇的男女,彼此都口乾舌燥,又不肯將手放開。
顧拾微微欠著身子牽過她,扶著她上了軺車。
她感覺到他的手掌貼在她的腰脊上,眾目睽睽之下,一瞬間火熱的觸感逼得她有些慌亂。但也畢竟只是一瞬,她坐入車內,而他躍了上來,將那柄馬鞭在空中虛虛地一旋,「啪」地一聲脆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