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頁
2023-09-26 14:09:28 作者: 蘇眠說
殿上的顧真大呼小叫起來:「怎麼回事?這個女人到底是不是貴使要找的人,貴使要不要帶回去成親啊?」
鮮卑的幾個使臣都站起身向皇帝解釋,而檀景同已經走出了前殿。
顧拾頓了頓,抬步往外追去。
一出了堂皇的殿門,夜風便呼嘯著撲來,盛夏的夜晚在燥熱中發冷,瓊樓玉宇之外的夜幕上點綴著無數繁星。檀景同已往下走了幾級台階了,卻被趕上來的顧拾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
「等一等,」顧拾冷靜地道,「你不想知道阮家大女兒的下落嗎?」
檀景同停下腳步,回頭看他。一剎那間,顧拾看見他的眸中浮現出毫不掩飾的悲哀,那是一種接近恐懼的悲哀。
「你不想聽?」顧拾進一步逼問,「可你花了這麼大力氣,不就是為了這一個答案嗎?」
檀景同垂下眼瞼,淡淡地道:「如果你也和我一樣,花了這麼大力氣,只為了同一個女人再見一面——如果你也和我一樣,你就知道,我現在不會願意聽這個答案。」
顧拾冷笑一聲。
這冷笑太突兀、太無情,以至於令檀景同都錯愕了一瞬。他沒有想到自己會遭遇這麼冷漠的同情,這麼殘忍的憐憫,他的心中一時還被激起了怒意。
「她死了,而你連她是怎麼死的都不想知道嗎?」少年人就掛著這樣的冷笑,站在比他高出一級的台階上,毫不留情地將他不願意聽的那個答案給說了出來,「你說你愛她,可我看你的愛,也不過如此而已。」
檀景同驀然抬頭盯住他,雙目赫然變作赤紅:「你知道什麼!」
顧拾面不改色地看他半晌,放下了手,如慣常般輕輕一笑:「我什麼都不知道。」
他轉過身,朝台階上方的阿寄伸出了手。
少年笑得溫柔可親,仰望著她的模樣好像她是他等候了許久的神女。明明不應該的,可阿寄臉上還是發了燙,她將手遞過去,便被顧拾拉住了。
她走下來,輕輕地拍了拍檀景同的臂膀,沉默而關懷地看著他。檀景同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顧拾,「所以,一直在照顧齊王的人,是你?」
阿寄點頭。這話卻好像又觸到了顧拾的霉頭,他冷哼一聲別過頭去。
「你為何不說話?」檀景同問。
阿寄抱歉地笑了笑,指了指自己的口,擺擺手。
檀景同的臉色變了。還欲再問,顧拾已將阿寄攬了過去逕自往前走。檀景同立即跟上,不豫地道:「你好歹是個漢人皇帝,一點禮數都不懂得麼?」
顧拾冷冷地道:「要知道阮寓姑娘是怎麼死的,便明晚到橫街上找我。」
***
第二日傍晚,檀景同準時來到了橫街上。
他昨夜一宿未眠。腦海里時而掠過年少時阿寓巧笑倩兮的模樣,但那模樣又實在已很模糊了,隔了十三年的光陰,他幾乎只能記住那一種類似於心癢的感覺而已。他於是又想到了顧拾身邊的阿寄,當年他在雒陽時,阿寄還是個躲在爹娘身後的小丫頭,如今卻已是個溫和有禮的大姑娘了,眉宇中的溫柔悲憫與阿寓並不相似。
阿寓是活潑愛動的,她說她想去看一看那一望無際的草原,成群的牛羊,隨風暗長的林木……她說這些話的時候,眼睛裡落著半天的星芒,她在笑,快活得令他不忍驚動。
說喜歡他的人是她,說要嫁給他的人是她,可是到了最後不願意跟他走的人,還是她。
已是黃昏,燥熱的夏風扑打在檀景同的臉上,仿佛內里裹了細碎的砂子。當他在雒陽做人質的時候,他沒有一日不想回到草原上去;他如今已是草原上的王了,他想再回到當年的雒陽,卻已不可能了。
「你說你愛她,可我看你的愛,也不過如此而已。」
少年尖刻的話語像刀子挑開了他心上的腐肉,疼痛極了,疼痛過後是難捱的清醒。
橫街上有一座門楣堂皇的大宅,卻是大門洞開,裡頭空空蕩蕩,荒草叢生。顧拾穿著一身素淨的淺縹長衣,就坐在那宅邸前生了青苔的石階上,低著頭研究石磚縫裡冒出頭來的新綠。
檀景同走到他面前,他才抬起頭來,逆著暮光看了一眼,秀逸的桃花眼微微地上挑,「你還是來了。」
檀景同壓下莫名的怒火,「我來了。」
顧拾站起身來,拍了拍身上雜草,抬起一雙瀲灩的眸子溫柔地笑:「來了就好,我請你喝酒。」
入夜時分,這無人的安樂公邸愈顯得陰氣森森,數重院落矮檐低壓,風過草間簌簌有聲。顧拾提著從東市買來的兩壺酒毫不在意地踏了進去,直走到最裡邊的院子裡,將酒壺「哐啷」擱在了石桌上。
月光將這院中的草木流水都灑上一層柔和的銀霜。顧拾面無表情地掃視了一眼,便自在桌前坐下。
「沒有酒杯。」他道,「兩壺酒,喝完為止。」
檀景同微微皺眉,「何時說正事?」
「你要聽什麼?」
檀景同卻啞住了。
顧拾頗瞧不起地笑了一聲,將酒壺往他面前一推。檀景同終於也撩袍坐了下來,抱起酒壺灌了一口。
明明也不是多麼辛辣的酒,但酒水下了肚,許多滋味就一齊湧上了心頭。檀景同過去從不理解為何人們說喝酒可以壯膽,原來是因為他過去從沒有真正地恐懼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