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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4:09:28 作者: 蘇眠說
也許他仍舊是那個美麗而無用的少年,依賴著阿寄而生存,時常因為一些莫名其妙的小事同阿寄發著脾氣,最後卻還是要向她服軟求情……
院門的鎖「咔噠」地動了一下。少年的目光也隨之微微一動,仿佛死水裡起了期待的微瀾。然而進來的人卻是張迎,彼捧著膳盤穿過了遊廊向他走來,也不行禮便逕自進了房間,低著頭一聲不吭地在案上布菜。
「外面,」顧拾慢慢地道,「很吵。」
張迎的手頓了頓,「柳將軍將守衛抽走了,外面亂成一片,大家都爭先恐後要逃出去。」
逃出去?
顧拾抬起頭望向高牆上那一線最後的黃昏的微光。
這裡曾經冷清,這裡曾經熱鬧。那些人,他們來了又走了,而阿寄,就和他們一樣。
「郎主。」張迎布好菜,復走到門邊去請他。顧拾側首看了他一眼,孩子的淚水已在眼眶中打轉。
顧拾想了很久,才想出自己該說的話:「對不起,張迎。」他的聲音微微發啞,「若不是我,張常侍便不會出事。」
一顆、兩顆的淚水從張迎臉上滑落下來,他又連忙伸袖子去擦,擦成了一個大花臉,「我是被人拋棄在遷都路上的孤兒……那時候所有人都朝不保夕,便宮裡人也在挨餓,可義父卻還是撿了我、教養我……義父他雖然身侍二主,有時也難免說些難聽的話,可我知道義父他是個好人!」
顧拾點點頭,「嗯,我也知道。」
「你不知道!」張迎突然一把推開了他,自己踉踉蹌蹌地站起來了,指著他大罵道,「你即便是亡了國了,別人也都是好吃好喝地待著你,最多不過給你點臉色瞧。而我們呢!我們亡了國了,便有性命之憂,每天都要裝出好多副臉孔同新朝人周旋——你以為我義父過得很容易麼?他為了你、為了顧氏操碎了心,甚至還搶著來向你示警,可你又是怎麼待他的?你讓他羊入虎口!你以為你的計劃很周全麼?可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你這麼好命的!」
顧拾呆呆地聽著。
他的臉色發白,雙眸里不知涌動著怎樣的情緒,最後,他卻只是沒有表情地笑了一笑。
「是啊。」他笑道,「是我太好命了。」
張迎抹著淚水大哭道:「我恨你!」轉身便朝院門口跑去。
顧拾也搶出來,腳底卻被絆了一趔趄,好容易扶穩了,卻見張迎停住了腳步,愣愣地站在大開的院門口。
這偌大的安樂公邸,竟然已一個人都不見了。
守衛也好、僕人也好、引弓執戟的士兵也好、吵鬧喧譁的婢女也好……全都不見了。
黑夜從天邊浸沒下來,將這數進院子都籠罩在暗而冷的風色之中。在這極端的寂靜里,卻隱隱然聽見街衢上不尋常的嘈雜聲,似是人聲呼喝、馬蹄飛踏、火焰燃燒、兵戈交擊……
「未央宮!」張迎下意識地抓住了顧拾的袖子,「是不是……」
安樂公邸就在橫街上,而橫街的盡頭,就是未央宮。
顧拾淡淡地笑了笑,抬手揉了揉張迎的頭髮,「你想不想再見你義父一面?」
「想!」張迎不假思索。
「南皮侯的袁先生原同我約定在正月十三,內外響應。」顧拾仿佛沒看見張迎錯愕的眼神,「但我已等不及了。他們把我的阿寄抓走了。」
他們把我的阿寄抓走了。
顧拾的目光執著得有些孩子氣。
「眼下南軍叛亂,鍾嶙的北軍離長安最近,勢必正在手忙腳亂地救援。」顧拾道,「你不是說張常侍是被鍾嶙抓走的?現在正是潛入北軍營地的好機會。不過,若張常侍不在北軍,你便得立刻去未央宮。」
「為什麼?」張迎從未見過郎主表現出這樣決斷的一面,一時未能反應過來。
「因為未央宮是最安全的地方。」顧拾朝他溫柔地一笑,「兵變起於城內,柳岑又不是不懂事,他一定會最先攻占未央宮。」
張迎往後跌了兩步,不敢置信地看著他,「可是、可是還有陛下……」
「你怕什麼呢,張迎?」顧拾奇怪地道。
張迎搖了搖頭。十一歲的男孩在這一晚突然長大了,他突然覺出了眼前這個人的荒謬來——這個人,這個人他竟然什麼都不怕……
他一針便毀了自己的臉,而後便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他若無其事地談起自己勾結叛軍反亂,好像這只是他心血來潮的一場遊戲。而此刻,他毫無顧忌地朝門外走去了,毫無顧忌地離開了這座黃金的牢籠……
而一切的起因,卻只不過,是個女人而已。
***
外面的嘈雜聲慢慢地透過牆壁,震入這掖庭獄裡來。
守牢的小黃門們在慌亂地竊竊私語著,偶爾朝這牢籠里看一眼,最後索性全都拿起了火把往外跑去。
「喂!喂!」有囚人將鐵鏈磨出令人頭皮發麻的響聲,「跑什麼跑!出什麼大事了?先給我們把鎖打開啊!」
「開了鎖我們還能活麼!」當先的黃門朝身後的黑暗啐了一口便飛快地跑走了。
跑在最後的那個猶豫地停下了腳步,回頭看了一眼,卻被那無數怨毒的眼神嚇得又縮了回去。他想了想,解下自己腰間的鑰匙往那黑暗裡一拋,自己撒足便逃——
眾囚的歡呼聲此起彼伏,沒了火把,一片漆黑里聽來只似鬼哭狼嚎。他們從過道里撈過那鑰匙,一個接一個地傳遞過去,打開自己牢門的鎖,往外飛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