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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4:09:28 作者: 蘇眠說
    「某家提醒你幾句。」孟渭復平靜地道,「你母親當初也如你這般什麼也不肯說,最後便活生生地瘋了。陛下交代下來,只有一個問題,你給我聽好了再作答。」

    「孝沖皇帝交給阮晏的東西,在哪裡?」

    阿寄一怔。那明顯困惑的表情也入了孟渭的眼睛,他指著白紙道:「寫。」

    阿寄慢慢地再次握起筆,這一回她下筆便很是潦草:

    仍舊是,「不知」。

    「——啪」!

    又是一個耳光。

    孟渭冷漠地道:「那某家換一個問法。孝沖皇帝交給了阮晏的,是什麼東西?」

    臉上也許是被打腫了吧。阿寄不敢去摸,深心底里卻悠悠然地浮現出一個人專注地觸碰著自己臉龐的模樣。他若看到如今她這滿身的傷痕,還會如何作想?他還會溫柔地撫摸自己嗎?

    她想自己真是個很差勁的人。她願意為他做任何事,卻只願意接受他的溫柔。

    她一點點挪到案前去,右手已幾乎握不住筆,落筆時在發顫。

    「不……知。」

    孟渭微微眯起了眼睛。「你可想清楚了,這張紙是要呈給聖上的。」

    阿寄低下頭,手指痙攣地抓著筆,她靜了片刻,又寫下八個顫抖的字——

    「臣女叩謝陛下恩典。」

    孟渭看著那字,很久,發出一聲冷笑:「說不得,那便上刑吧。」

    ☆、第20章 搴誰留兮

    大晟朝始國十三年的年關,沒有雪。

    叛軍在三輔之地與官軍相持,距離京都長安不過百餘里,消息再也掩不住,長安城裡的公卿貴族沒一個能安穩地過年,而鄭嵩仍舊安排了數日的盛筵,接受四方屬國朝會、郡國計吏奉貢,好像三輔的戰事都不過是世外的錯覺。

    十二月晦日,掖庭獄裡看不見天光,昏暗的雲擋在高高的小窗前,潮濕冰涼的水汽滲進牆縫裡來。不斷有人在這天氣下凍死,獄卒便面無表情地將他們的屍體抬走。

    一盆摻了冰的鹽水「嘩啦」一聲潑在囚室的角落,遍體鱗傷的女子輕微地顫了一下,而後又陷於死寂。

    長發濕漉漉地散在肩頭,她閉著眼,嘴唇凍得青紫,腿腳蜷縮起來,雙手顫抖地攏緊破碎的衣衫,被捆綁太久的手卻不受控制地痙攣起來。

    外邊隱約有熱鬧的聲音傳來。掖庭在未央宮中,位置並不偏僻,遠遠近近都能聽見年關上的笑語,還能感覺到空中微冷的香氣。只是混雜在血腥味里,一切就都變得模糊而不重要了。

    她在混亂而疼痛的黑暗中想著母親,母親在她離開掖庭時就瘋了,她只匆促間回來看望過幾次,恰都是母親發病認不出她的時候。她下意識地將那幾段記憶撇去,而專心去描摹母親曾經溫柔平靜的臉容。

    所有的回憶最後都會變成不切實際的想像。

    她好不容易才將那個少年,全然地封存在心底里。始國十三年的年關上,她認真地想著母親,再沒有一刻想起過他。

    ***

    顧拾從夢中驚醒過來時,已是正旦日的後半夜了。

    昨日過年,府中膳食豐盛,擺出來流水的筵席,僕婢們俱歡歡喜喜嘰嘰喳喳湊在一處,無數隻燈籠映著沒有結冰的流水,點亮了常年昏暗的宅邸。他也應景地喝了兩口酒,便推脫著回到了自己房中。

    他想起過去的九年,每到過年時,阿寄給他送來的飯菜都會多幾樣,然後她在默默等他吃完之後,還會再陪他一會兒。

    他那個時候,總是不耐煩。一腔子少年的心氣寂寞時無處發泄,便都趁著她來的片刻發泄出來,冷嘲熱諷,口蜜腹劍,他的伶牙俐齒有多半是在啞巴的她身上練出來的。她也就安靜地聽著,眼神里連一絲不高興的意思都沒有。

    他刻意地冒犯她,她卻沒有被冒犯的自覺。可他還是要日復一日地這樣與她糾纏下去,不然的話,他還能做什麼呢?

    直棱窗外是昏昧的新月,蒙在雲的暗影里,寒氣降下,在窗欞間結出一層霜。

    他將手放在額頭上,沉默地望著窗外。鬢邊的傷口已經凝結,但動作大時還會牽扯出細微的痛楚,瞬間直達心臟。

    他為什麼要這樣對待她?

    直到終於被她放棄了,他才明白自己的可笑。

    一個一無所有的孩子,除了胡攪蠻纏以外,還有什麼法子可以留住自己喜歡的人?

    ……啊,是了,他終於發現自己是喜歡她的了。

    他終於發現自己的生命其實全無用處,如果沒有她在,他也就可以不必再活下去。

    這天下不需要他,這蒼生不需要他,舊王朝新王朝不需要他。

    可是她,在牢獄裡受盡煎熬的她,會不會有一點點、一點點地需要他?

    只要有那麼一點點……他就願意為她赴湯蹈火,為她身敗名裂,為她忍受永遠無聊的生,為她承受斬截無情的死。

    他扶著昏沉沉的額頭慢慢地坐起身來,手指摩挲著懷中那一隻香囊。他不知道這是第幾個無法入眠的夜晚,他已習慣了。

    他披衣下床,點亮了燈燭,從小屜里拿出來一冊《禮經》,又從《禮經》中倒出來幾張大的輿圖,鋪開在地面上。

    他擎來燈火,照亮圖上一個個被圈朱的地點。鮮卑,三輔,未央宮,椒房殿……

    「郎主?」張迎的聲音悄然在門外響起,似是偷偷摸摸的,卻又透著分外的急切,「郎主,郎主你醒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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