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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4:09:28 作者: 蘇眠說
從此日起,一連五日,沒有人給她送飯,獄卒只從鐵欄底下給她遞點水進來。
餓到不清醒時,阿寄的眼前便會出現些幻象。她看到了雒陽的阮家大宅,堂皇的門庭,御賜的牌匾,院中立著數十通功德碑,院後的祠堂里列祖列宗香火從不斷絕。她看到母親坐在窗前擺弄著織機,姐姐便依偎著她仔仔細細地看著織機上靈動如飛的梭和線,母親偶爾側首對姐姐笑一笑,溫柔的笑,溫柔的眼眸,溫柔的……
她曾經如此迷戀這溫柔。這從容不迫的、歲月靜好的、自欺欺人的溫柔呵……
牢獄之中,時或傳來一兩聲受刑者的痛呼,又或是奇怪的吱嘎聲,又或是無意識的恐懼的顫音。這是她曾經以聲音為代價拼命逃出去的地方,她以為這樣就可以保護母親了,可是不,母親還是不在了。
她不知道,如果她沒有執意要出去,一切會不會不一樣?如果她沒有出去,那麼她就可以一直陪伴著母親,不用毒啞自己,不用連累柳岑,也不用……也不用遇見那個人。
她是為了母親才出去的,她是為了母親才去同鄭嵩談條件的,她是為了母親才去服侍那個人的……
可是現在,母親卻不在了。
如果她沒有出去,如果她沒有在那個人的溫柔里越陷越深,那麼母親可能也不會死!
分辨不出白晝與黑夜的地牢里一片慘然淒清,阿寄有時發現自己哭了,嗣後又覺得自己並沒有哭。她……她雖然時常羞怯時常懦弱,但她卻不大曉得流淚的。流淚如何能夠讓自己好一些,她也並不能懂,因為流淚原本也是一件很花費力氣的事情,若哭得狠了,會讓人疲倦到絕望。
「呵……小姑娘,不曉事……」一個蒼老的聲音傳來,像是帶著幸災樂禍的笑。
阿寄朦朦朧朧地看過去,似是在右側的哪一處牢籠里,但黑暗之中,她只能看見牆角一團模糊的瑟縮的輪廓。
「是不是餓著了?」那老人陰沉地笑著,「餓著了你就該叫喚,做出一副餓死鬼的樣子,他們馬上就會來拖你去審……審你的時候,你便一口咬死了什麼也不知道,他們沒有法子,就只能繼續關著你;你若是說出來了什麼,你的性命就到頭了……當然,你也可以選擇後一種,那樣比較快……」
老人大笑起來,笑至末梢,又變作不可抑止的咳嗽。阿寄不明白這有什麼可笑的,她知道掖庭里審人的手法,她的母親曾經就是這樣被審了三年,直到被審成了一個瘋子……
「前幾年倒是有一個瘋婆子,」那老人忽然道,「我真羨慕她,瘋了之後,就一了百了了,審也審不得,殺也殺不得,就任她爛在這裡,也沒人來難為她……聽聞她還有家人在外面幫她打點?」老人突兀地笑了笑,「家人啊,真羨慕她……」
阿寄不想再聽了。
她咬緊了唇,想靠疼痛來抵抗一下飢餓,眼前卻不斷閃現出母親最後幾年的樣子。她明明沒有見過的,可她卻好像就是知道,母親曾經就在這裡,她死得孤獨、冰冷而無望,在幻夢裡掙扎,在黑暗裡沉睡……
「死閹人,吵什麼吵!」獄卒敲了敲鐵門上的鎖,錚錚的聲音驚破了老人的自言自語。
老人頓時大怒:「我是閹人,難道你便不是閹人了?似你這種渣滓,若趕上前朝剿閹的時候,勢必是五馬分屍……」
獄卒往鐵門上狠狠一踢,老人頓時又偃旗息鼓了。那獄卒轉過身,卻來開了阿寄這一間的門鎖,冷冰冰地丟下一句:「你,過來,孟常侍要審你。」
***
這是在掖庭獄的一處偏廳,沒有駭人的刑具也沒有血跡斑斑的牆壁,只有一張書案,橫在阿寄面前,上面擺著一張白紙和一支筆。
孟渭坐在上首,面無表情地端詳著她。
數日前鍾嶙的話令他坐立不安了很久。為免人心動搖,叛軍行進的消息在長安是絕對的軍中機密,但他怎麼也想不到軍情竟緊急到了這樣的地步。叛軍從西南突破,扶風與長安一脈相連,又不像東邊的潼關有險可守……
他自己不懂軍務,眼見得時日飛逝,只能如鍋上螞蟻一般地焦灼:自己的身家性命、榮華富貴可都是押在今上身上的,他可是經不起改朝換代的!
若不是今日鄭嵩終於讓他來審問阮寄,他自己都要坐不住來問她了——掖庭獄裡審了她母親十幾年,就為了那一件秘密,說不得,萬一這秘密可以改變戰局……
可眼前的少女,看起來是那麼平凡,那麼溫順,她當真會曉得那樣重大的事情麼?畢竟她姐姐、她母親都為此而死,她離開掖庭時也不過九歲,她不一定……
孟渭終於是嘆了口氣,「你都做了這麼多年的事了,該懂得一些分寸,你父親是孝沖皇帝的顧命大臣,你們家可是陛下的眼中釘肉中刺。你有什麼要說的,便提筆寫來,莫再像你阿母那樣橫受罪了。」
阿寄輕輕地搖了搖頭。她穿著囚人的白衣,長發披散在地,愈顯得一張臉蒼白慘澹,也就愈發地不好看了。
孟渭冷冷地道:「是不知道,還是不肯說?」
阿寄靜了片刻,拿起筆來蘸了蘸墨,寫下兩個端莊的字:「不知。」
「啪」地一聲,孟渭猛地扇了她一個耳光!
阿寄整個人被他打得摔在地上,毛筆掉落在地,墨水四濺。